身處荊棘中,悲苦何人知(二)
明微已離開。
葉青嵐懶懶倚在榻上,麵容埋在陰影之中,長長的睫掩著明亮流光的眼眸。
手指繞著黑發,幽幽地歎息,“我說謊也就罷了,但——出家人不打誑語,明微,你是在騙誰——”他站起來,長長的袍子披瀉而下,走到被釘住的窗邊,看著外麵隱隱透出的光,“……明明是個聰明人,為何偏要作那傻瓜……”
大皇子被送往了南彌寺,皇帝終究還是放棄了他,那天明微在一旁,看著葉青宵憔悴蒼老的臉,不再有一絲寬和的笑,滿眼怨毒,他轉頭看見明微,嘴角勾起一個諷刺的弧度,仿佛在嘲笑自己,也仿佛在嘲笑眼前一襲單薄白色僧袍的明微。
心中難受,抬起頭,看到站在對麵的葉微空,他背著手,正冷冷看著葉青宵的車遠行,淡漠如煙,仿佛這塵世間的命運在他眼裏不過浮雲一片。垂下眸來,輕輕按住胸口,緩緩吐出氣來。
護送葉青宵回寺的是戒音,他不過回京數日便離開,皇帝留了許久,隻是明微堅持,唯有戒音最為合適,而他,也要走了,葉青嵐之事無證無據,就算明微站出來作證,總是不得不說起戒離以往之事,戒離是自殺的,他本心不願任何人為他的死承擔罪過,隻是明微恨旁人對他的刻意欺騙,刻意設計,刻意地,奪去他的性命。
不過他心中明白,暫時是無法對罪魁禍首做些什麼的,所以明微也不過再留數日,便要離京,來時尚有戒離相伴,歸時,雖有戒色相伴,但故人已逝,心下還是有些淒涼。
明微與葉微空一道回到明王府,一路沉默不語。因是步行,極為惹人注目。
明微唇畔笑意融融,隻是沒有溫度,眼神幽暗。
葉微空亦是不語,他指尖下垂,明微總感覺他下一個瞬間就可以拔出劍來,不過,也許隻是他的心理作用,其實他對於武學,並不懂什麼,不過一個偽高手罷了。
葉微空身後跟著四個侍衛,皆是一眾冰塊臉,氣勢逼人,一路上亦沒什麼人敢擋住他們的道路。
回到府中之時,路過那棵梨花樹,明微停住腳步,昔日清麗脫俗的梨樹,現在不過一樹憔悴衰敗的老枝罷了。
“葉孤城,樹下的那壇酒,不如我們挖出來喝吧。”
葉微空看他,一雙眼若深邃的寒夜,“為何?”他居然微微笑了,唇角柔和,“你可是饞酒了,酒窖裏尚有兩壇江南進貢的果釀——”
“算了。”明微已垂下眸,笑容淺淡,“算了罷。”他轉過身,抬頭看碧藍的天,久久不動,葉微空看他仰著頭,也就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明微道,“我要走了,葉孤城。”
葉微空眉梢一跳,卻是平靜下來,“何不等等,青嵐一事尚未解決。”
明微握住拳,待要說些什麼的時候——
“師父!師父!小緋不見了——師父!”卻是急匆匆奔出來的崔瑾,戒音走時,把那小女孩顏緋托付於明微,隻道找戶普通人家寄養,不料戒音前腳剛走,小女孩就不見了。
“什麼?!”明微驚訝,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麼,眉宇間一凝,“戒色,你去普壽寺!”說罷就匆匆往門口走去——
手臂被拉住了,這次,他沒有回頭也沒有什麼其他情緒,隻是感覺心猛然一沉——
“我同你去。”葉微空道,口吻清淡——隻是他的手,這次卻意外地輕,並未如以前一般緊緊的無法掙脫。
明微垂下眸,微一使勁,便收回了胳膊,他沉默半晌,“好。”
策馬疾馳,明微沒有要等葉微空的意思,他的照夜白日行千裏,不是一般迅疾的良駒,倒是葉微空的馬顯然也是極品好馬,居然並不落後多少。
明微咬著牙,無暇他顧,甚至有些後悔,若是——若是不答應——
他知道戒音現在在哪裏,隻要默想著地圖,眼前便出現一個藍色的圓點,正是戒音,遊戲中隊友的行動總是能互相看到,他能準確找到戒音的地點。
風刮著臉頰,微有些刺痛。
那天,戒音道,我與青嵐年紀相若,他不過大我數月,皇上將我托予青嵐的母親珍妃,我與他,自小一起在宮中長大。
許是幼時經曆過這些事的緣故——我總是不大能信任他人,總是懷疑著身邊接近我的人,倒是隻有孩子,能夠得我幾分信任。
旁人並不知道,我——自小就能把情緒掩藏地很好,就算是懷疑警惕,那人也是不知的。
旁人隻當我雖是自小離開母親,但是皇上萬般疼愛,待我比幾個皇子還要縱容,隻是誰當真知道,他又存著什麼好心。
師叔,其實我不是什麼好人,背負著罪孽而生,身後鮮血和陰謀重重掩蓋,便想著,殺一人之罪孽,我救十人,可能贖清?
……
戒音,我不懂你,隻是懂你那人,怕卻是——
有些沒有想通的事,似乎一下子明白。
寧願不懂,寧願不知,太過清醒,卻是無法驅逐心中的悲傷苦痛。
“他——走了?”葉青嵐披一件長衣,長發未係,一頭如墨青絲散落榻上,他鳳眼微眯,唇帶淺笑,確是慵懶閑適,風流婉轉。
“是。”一旁予他倒茶的是本該與他一牆之隔的蕭白睿,他依舊那般清秀楚楚的模樣,隻是看著葉青嵐的眼,微有些少年沒有的嫵媚,雖仍是青澀,但容光出色,如水潤的青蔥。
葉青嵐卻沒有看他的心情,他支著下顎,輕輕歎息,“原是以為不恨了的,看來還是有些在意。”站起身來,長發流瀉而下,走到桌前,蕭白睿立刻知機跟來,倒下一縷清茶,替他磨開上等好墨——
葉青嵐提起筆來,停住,不知如何下筆,墨跡滴下,在雪白的宣紙上暈染一片濃黑。
“罷了。葉琉慕,本是你對不起我,現今,你不欠我,倒是我成全了你,如此便好,從此陌路,永不相見。”下輩子,下下輩子,永不再見。
窗邊透進一縷光,他恍惚間看到幼時那個總是帶笑的琉慕,那樣羞澀而靦腆的笑,想起,他有世間最美的發,陽光之下仿佛透著幽幽的青,根根分明,像是墨黑的琉璃剔透,卻又柔軟如斯,滑過指尖之時便像是滑過心間,微麻微酥,很小很小,還不知道什麼是感情的時候,原已第一次動心,為著他的青絲笑顏,隻是不曾想過他那雙深黑色眼睛裏的冰冷無波。
漸漸年長,他便清晰地感覺那個人離自己越來越遠,雖然還是會拉著自己的手,雖然還是會伏在自己的肩頭,雖然在他親吻他的唇角的時候還是會微微的笑,隻是那個人的眼神已經漸漸飄遠。
直到那時,他看到那人給稚齡的妹妹零嘴,看到那人陪著大臣家的孫子說話的時候,才恍然間明白,他不是討厭了自己——那個人隻是,無法完全信任長大了的他。
無論他如何耐心溫柔,那人依舊還是剃掉了他最愛的長發,去了南彌寺,成了那個用自己的生命為旁人治病的戒音,治了幾次最危險的疫病,去得最深的山穀采藥。
旁人說是父皇讓他去的,我卻知道,是他想去的。
他不快活,從一開始,他的眼睛裏就沒有一點生氣。
生死之於他,是什麼呢。我不知道他經曆了何事,我不知道他為何如此痛苦悲傷,隻是,世上怕是沒有人比我更懂他。
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想活著。僅此而已。
垂下眼瞼,葉青嵐的思緒終於平穩,他微微一笑,自這次重逢,他便知道,那些昔日的愛恨,漸漸隨風而去,死在我手中的性命又何止數條,並不多你一個,葉琉慕多年前便已不在了,今日,我殺了戒音,他——可會恨我?
手中的筆一顫,原本就著那滴染墨畫著的梅瓣便多出一筆,索性丟下筆,走到窗前,“怕是——快要冬天了吧。”
“殿下——”
葉青嵐微笑著,回到榻上躺下,“可是擔心你姐姐?”
蕭白睿默然不語。
葉青嵐拉過他,解下他的發,少年的發也是極好的,柔軟細滑,發黑如墨,隻是葉青嵐卻心不在焉,許久才道,“放心,於她而言,這世間便是地獄,她如何舍得去死。”
蕭白睿默默流下淚來,葉青嵐溫柔擦去他的淚,“不用哭啦,用我二哥予戒離陪葬便是了。”
蕭白睿聞言微一顫抖,卻仍是沒有說話。
葉青嵐倒是笑起來,“你可是想著我為何不早些救你的姐姐與你——”他漂亮的眼睛光華流轉,“白睿,我也許比二哥還要壞呢,我喜歡叫他二哥,除卻皇子的身份,他不過就是個沒用的哥哥罷了,他的母親教出的兩個孩子,還真是都單純的很。”手滑過蕭白睿的發,在他耳邊輕輕地道,“他們都不太會說謊,所以總是被人騙,而我隻會騙別人,所以說白睿,千萬別相信我的謊話。”
蕭白睿低著頭,眼睛酸澀——我又還有什麼好騙的呢,這世上,我已經一無所有。
別人手中的棋子,痛苦、悲傷、所受的折磨,何人真的在乎,甚至抗爭與否,對於執棋之人,又何須在意,一條性命都輕賤地很,更何況其他……
感覺葉青嵐涼薄的吻落在鬢角,這次——他居然沒有吻一向最愛的發——
蕭白睿閉著眼,感覺唇徘徊在自己的眼邊眉角,心中略微生出被重視的感覺——就算是謊言,他也忍不住歡喜。
睜開眼來,一雙清澈的眼像是用最好的山泉浸潤,隱約間有點像那個總是愛笑的人——那人,也有那樣一雙清澈的黑眼鏡。
葉青嵐吻著他的眉眼——他愛看其中溫暖的信任,像是黃昏時最後的霞光,有著最美的色澤。
——隻是,失去地太快,夜,即將來臨。
作者有話要說:痛苦……==
這章糾結了好久……
碼陰謀詭計果然死腦細胞……
還有,小戒們終於通通弄完了……當然,還沒那麼快結束……
==陰謀詭計神馬的,最討厭了……
身處荊棘中,悲苦何人知(三)
漸漸日暮,殘陽如血。
明微不認得京郊的路,但是他有作弊器一般的地圖,直接走地是最近的道,馬蹄聲聲,毫不猶豫。他徑自策馬前行,自然是看不到後麵葉微空幽深的眼。
京郊的隕仙崖明微是不認得的,但是他認得地圖上標著的小字,隕仙崖是什麼地方他不知道,是曾經隕歿過仙人嗎,他無從知曉,不過,他不明白戒音為何會跑到這裏來——或許,也沒什麼不明白的。
山路崎嶇,上山之時明微看著筆直削尖的山崖心中沉凝,抓著韁繩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夜的涼意漸漸襲來,他一身單薄的僧衣,在馬的急速奔跑中被風吹得貼在身上,唇色有些發白,漾開一抹苦笑,歎了口氣。
知道這一天要來,卻不知道是這樣的快,他是不是也感覺到了什麼,所以才不願意拖下去。
這場戲還真是精彩,如此多的人粉墨登台,隻是鮮血淋漓,未免慘不忍睹,隻是其中,好多偏離了算計,人與人如此不同,就像戒離,明微硬是沒有想到,他走得如此之快——
若是、若是——
咬住唇,不再想,那日的信中,說了些什麼?
怕是他和戒離剛走,老狐狸的信就發來了,隻是他無法送予自己吧,京城不比南方,天子腳下,處處是眼睛,明微知道,隻是——不曾想過理智與感情的距離。
到達崖頂時入目一片樹林,樹林那邊幾塊大石,樹林倒還算茂密,都是青鬆翠柏,雖是秋日,依然蔥蔥。
不遠處,明微終於見到了戒音,他一身白衣,手執一柄藥鋤,武器雖是有些好笑,但是武功卻是不弱的。南彌寺的僧眾,尤其是輩分高些的,多是練武的,戒離的武功也並不弱,隻是心太過柔軟罷了。
戒音不同,他下手並不輕,雖不傷人性命,用招是極老辣的,尤其自身一副不要命的架勢。不僅僅是戒音,明微尚看到了大皇子葉青宵和本要隨他一起去南彌寺的謀士甘風,尚有深得皇上信任的兩位禦前侍衛,被派護送大皇子去南彌寺,隻是他們站立的姿勢有些僵硬,似乎是被點中了穴道——還有一個身著黑衣的女子,越來越近,那女子轉頭看來,麵上罩著黑巾,一雙眼卻讓明微一震——
好熟悉——
容不得多想,那邊數人圍攻的戒音已是岌岌可危,而從戒音身後露出的一片緋紅衣角更是讓明微恨不得長著翅膀飛過去——
葉青宵也回過頭來,顯然看到了明微和隨後奔馳而來的葉微空,他的臉色有些扭曲地猙獰——“快,殺了他!殺了他!”
明微眼中戾氣漸顯,手一翻,一柄長棍已經在手,棍身古樸,隱隱金光環繞,顯然不凡,葉青宵似是有些畏懼,往後退了兩步——明微不管他,徑自往戒音獨戰的那個圈子飛撲而去——
戒音抬頭看來,明微見他方才漠然的臉露出一絲笑,釋然輕鬆,甚至有些歡快,那張似乎總是憔悴愁苦的臉頓時生動起來,常年鬱結的眉間化開,眼睛明亮得像是暗夜裏的星。
然後——明微見他緩緩轉過了身子——身後僧袍雪白,隻是被一大片血跡浸染,一柄匕首插入後心,凶手極其老練,從背後插入,卻絲毫不差,正是心髒的位置——
明微眼瞳收縮,抓住長棍的手險些握斷,提著棍子,卻忘了落下去——
身旁的小女孩褪去了那羞澀懼怕的模樣,還是八九歲的青澀,卻露出屬於成熟女子的嫵媚表情,緋衣在山風中獵獵而飛,她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帕,輕輕擦去了沾染在手上的血跡——
“幸好你長得不是很高,不然,我還夠不到心髒的位置。”她微笑,神情有著幾分孩子的天真無邪,聲音卻是清甜軟糯,絕沒有孩子的清脆。“你尚是第一次聽到我說話吧,謝謝你這些天以來的照顧,我是顏若緋。”她認真道,漆黑的瞳仁裏無波無痕。
戒音歎了口氣,卻不知想起了什麼,視線已經開始有些模糊,吐出一口鮮血來,落在前襟上,點點觸目。
“師叔——”他搖晃了兩下,明微上前,那幾個原圍攻戒音的黑衣人亦退後兩步,卻是往戒音逼去了,戒音離崖邊不過幾步,明微看那幾個黑衣人戒慎的眼神,仍是停下了腳步——
“戒音,你快吃藥——我不是有給你大紅——不,上好的補血丸,快吃!對!你自己也是醫生,快!你知道——”明微說得又急又快,他自己都幾乎聽不懂在說什麼!
但是戒音緩緩搖頭,明微的一顆心沉下去——
“……師叔,你不該來的……我尚以為自己是宮裏棋子的時候,卻早已經是棄子……”他一咳,卻是又吐出一口血來,明微大急,那把匕首雖沒深到讓戒音一刀殞命,但是也是不淺,正是因為沒有□,戒音才能吊著一口氣——“……師叔,你明知道,我是被寺裏放棄的,師父的那封信……”
“不!戒音!如果老狐狸真要放棄你,就不會在給我的信裏道趕緊把你弄回去!”明微急得大吼,他手一翻就掏出一封紙信來——“你為什麼不看!為什麼不看!老狐狸讓你帶信給我,又沒有封口,你為何不看!你個傻瓜!”
戒音的眼睛亮了起來,笑容也漸漸柔和——“原來,不是所有人都放棄了我……我以為……”他笑起來,先是輕輕的,然後是大笑起來,大口大口吐出血來,看上去淒涼可怖,但是笑容卻是真的,“多謝你,師叔——不,師叔,你不該來的!不該來的!”他仿佛想到了什麼恐懼的事情,伴著他那樣血跡斑斑的模樣,愈加可怕,“小——”話未出口,一旁安靜地看著他的顏若緋,已經伸出了雪白的手掌——
“不要——”明微撲過去的時候,戒音單薄的身軀已經像是一片薄紙,向下飄去,這崖如此高如此險,下方沒有河流樹木,唯有石林淺灘,就是沒有受傷,從這裏掉下去也絕沒有可能活命,明微刹那間明白了這裏為何叫隕仙崖,就是神仙從這崖下落下,若是不用那飛行之術,怕也是要殞命的!
“戒音……”明微跪坐在地,愣在那裏。
那邊葉青宵終於醒過來一般大笑起來,“太好了——太好了!戒音死了,我又殺死了一個!三皇弟如今被囚在宮,我搶先殺了戒音,這樣——這樣父皇會原諒我嗎——甘先生,這真是妙計啊妙計!哈哈,如果讓我見到父皇,首先完蛋的一定是二皇弟,綠衣,你真是我的救星!不!我要趕緊回到京城去!”一旁兩個僵立的禦前侍衛看著大皇子狀若瘋狂的模樣,眼中現出複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