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微聽到綠衣這個名字,猛然一震,他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去,卻是看到那個臉蒙黑紗的窈窕女子在山風中顯得尤為婀娜的身影。
夜色彌漫,他感到有些冷。
心,慢慢地涼透,沉浸下來,凝結成冰。
那個女子也在看他,黑紗飛揚,一雙深黑色的眼深不見底,她輕輕地道,“對不起,我騙了你。不過,我有何麵目去下麵見他,害他的人尚自活著,我又怎麼能死。”這世間便是阿鼻地獄,我又怎麼能那麼輕鬆地以死來解脫,死了,可會過那奈何橋,喝那孟婆湯,忘卻一切前塵往事?不,那是刻在她心上的烙印,她——怎麼能忘,怎麼敢忘,怎麼能那麼不知廉恥地通通忘記!
“你以為你還有命見到父皇嗎?”當這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的時候,葉青宵渾身一震,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夜了,樹林裏愈加幽謐,幾把火把在山風中狂烈舞動,把來人地下的影子照得如魔鬼一般猙獰可怖。
葉青穆緩緩而來,身後帶著一列人馬,錦瑟依然是伴在他的身旁,一身雪白,弱不勝衣。
明微諷刺地笑了起來,真好,所有的人都齊了,不是嗎,哦,不是,還差一個葉青嵐,若是他也來了,才是真的精彩。
戴著麵具跳舞的戲子們,終於要揭開麵具了,奈何華麗出色的麵具之下,一幅幅嘴臉卻是如此不堪。
葉青穆恭敬地向葉微空行了一禮,“皇叔有禮。”
葉微空已沉默半晌,他也不看他,隻是靜靜看著明微,仿佛眼中隻有他一個人,聞言隻是淡然道,“我隻當青穆此刻應在京城的,你怕是忘了,明日你正妃的父親夏侯將軍回朝,皇兄必會召見你的。”
方才悠然的葉青穆立刻臉色變了,他轉過頭來狠狠瞪著蕭綠衣與大皇子葉青宵,轉而又忽然表情有些哀傷,葉青宵一愣,不知道他搞什麼把戲。
葉青穆竟然當眾大哭了起來,哭得無比悲切傷心,明微好奇地看著他,驚歎於他的演技。
“大哥!我與你本就是一母同胞,如果我們都出了事,那母後要怎麼辦啊……”
葉青宵唇角的笑甚為譏誚,“我記得二皇弟你自五歲之後,就沒再叫過我大哥,至於母後,你一年不過去向她請幾次安?時間都花去父皇的歡心,什麼時候在意過早已失寵的母後?葉青穆,你不用裝了,這世上比我了解你的人還真是不多。”
葉青穆用衣袖擦著眼淚,看上去真有幾分淒慘,“大哥,如今父皇是定然放棄你了,我答應你,若是我——”他頓一下,看了看一旁的葉微空,才繼續道,“若是我繼承大統,必然會滅了南彌寺,救你出來,奉你為兄,封你為一字並肩王如何?”
葉青宵聞言倒真有幾分心動,倒是甘風對著他耳語了幾句,葉青宵冷哼了一聲,“不用再做戲了,那些證據我決不會給你!不過——二皇弟,你還真是愚蠢,就算是吩咐做事,何必自己動手寫,不過必須承認,青穆你的字還是很好看的,所以綠衣姑娘才會留到現在,哈哈哈哈!”
葉青穆臉色鐵青,吩咐綠衣的幾封信俱是他親手所寫,當初是為了控製蕭綠衣,帶著幾分懷柔,很是親切,隻是想蕭綠衣好好幫他做事,但,他以為那幾封要命的信已經毀了,而蕭綠衣,他也一度以為她真的死了——
葉青穆一揮手,身後幾個身著勁裝的武人已經撲了過來,葉青宵大驚,“葉青穆你好大的膽子!真要殺我麼!若被父皇知道了——”
葉青穆大笑起來,“那又如何,今天在場的人,你以為我會放過任何一個嗎!”
“青穆,你當真很有自信。”葉微空絲毫不帶煙火氣的聲音響起的時候,葉青穆的身軀一震,他回過頭來狠狠瞪著葉微空——“皇叔!我原不想這麼快跟你作對!”
葉微空終於把眼神從明微身上挪過一點分給葉青穆,“你帶的這些人,隻需片刻,我就可通通殺了。”
葉青穆的臉上露出狠厲之色,“我自是知道皇叔乃是天下第一高手,隻是這次——你定然也是逃不過的!若論熟悉,有誰能比得過錦瑟,錦瑟道你雖是高手,卻也並非毫無弱點!我最恨你那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若真是不在乎,你又為何要眼睛看著那個位子!裝成這副樣子,真是——”他說出最後一句的時候幾乎是嘶啞著吼出來的,顯然是恨到了極致,比恨葉青宵還要恨,比恨蕭綠衣還要恨!
“啪啪啪——”掌聲突兀地響起來的時候,葉青穆一下子愣住了,他轉過頭去,古怪地看向拍掌大笑的明微——
“說得太好了!”明微笑得前俯後仰,“不過你還真是大膽,居然敢罵葉孤城裝逼——哦,天哪!想要還裝著不在乎!”似乎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然後認真地道,“不過,你還是沒懂,其實這人還真的是沒在乎,他隻是想要,便做了,在他心中,還真不是什麼打緊的事。”他看向葉微空,“我以為我懂你的,結果還是不懂。我以為你隻是太寂寞了——”所以我總是努力地逗你開心伴著你陪著你盼能解你寂寞——他指指天上,“你明明知道坐得越高越是寂寞孤獨,為什麼還要往上去呢。”
明微似是有些苦惱,“我以為你是聰明人,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葉微空不語,隻是凝神看著明微。
“怎麼,連話都不願意同我說了。”明微笑容宛然,仿佛還是當初相識時那個清澈幹淨的小和尚,“還是——如此盯著我,怕我逃走?”他指了指身後危險的懸崖,“不怕的,我不會飛,真的。”
葉微空終於啟唇,歎了口氣,居然也微微笑了,“自然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他搖搖頭,不知想起了什麼,有些怔然。
明微斂起笑,覺得臉頰的肌肉有些發酸,“但你知道,走上這條路,本就是錯的。”
葉微空靜靜看他,“何以見得,未曾成功,你怎會知成功之後是什麼。”
明微恍然,“我終於懂了,你隻是不甘。”你的驕傲,讓你不甘心那樣的失敗,可是?
葉微空頓了下才答,“旁人不懂,我以為你會懂,但是你總是視而不見。”
“對,裝作傻瓜,呐,不用你用劍守著我,我乖乖地跑到這裏來將脖子送到你麵前給你砍,你是不是很沒成就感?”明微認真地問他。
葉微空想了一會兒,居然答,“有一些。”他默默看著明微,“我有些弄不懂你,但是,你確是配作我的對手。”
明微麵色古怪,“對手——?”他啞然失笑,隨即歎氣,“我隻是不曾想過,白雲城主也是會騙人的。”他有些孩子氣地蹲下身子,手撐著下顎,表情有些鬱悶。
葉微空不語。
一旁的葉青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發現一眾人都停下來看著聽著那遠遠對話的兩人,其他人都被莫名地忽視了,那兩人仿佛天生就是聚光點,就算是站在黑暗之中,都醒目地很,自成一種逼人的氣勢——
“葉微空!明微!你們有未完之話自可去黃泉路上說個盡!錦瑟——”葉青穆臉色鐵青,惡狠狠地道,徹底失了平日風度。
錦瑟柔弱地站到葉青穆的身旁,白色雲袖微動,葉青穆的神情僵住了,整個人都僵立不動——“抱歉,二皇子,錦瑟騙了你。”
她走到葉微空身前,單膝跪下,“婢子錦瑟,不負主人所托。”
葉微空不看她,一雙眼隻是看著明微,深不見底,“嗯,做得不錯。”
錦瑟唇角勾起笑,白衣飄揚,卻是從一個勁裝武人手中拿過一柄鐵弓,那弓看著就甚是沉重,她褪去那柔弱之色,眉眼漸漸顯出犀利來,原是這樣一個豔到亮眼的人物!
明微帶著笑看著,“哎,曾經看到一個名人說過,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會騙人,果然是真的。”
正說話間,又見到了熟人,卻是勁裝打扮的曉夢與藍煙,尚有白衣明月,
“錦瑟、藍煙、明月、曉夢,真是好名字。”明微笑眯眯的,“唉,拙劣的謊言——”阿呸,真當我沒看出來麼!
她們給禦前侍衛解了穴,一隊人帶走了葉青宵與葉青穆,倒是甘風要走時,葉微空的聲音響起——
“甘先生隻需對青嵐道,戒音已死,他可以從那個鬼地方出來了。”
那個謀士腳步一頓,葉青宵轉首向他看來,繼而恍然大悟,甘風隻得轉身對葉微空回禮,“多謝明王提醒。”眼神卻是有些無奈。
明微仍是蹲著,笑容慵懶,似乎帶了些疲憊,“清完場子,這回該給我上十全大補湯啦!”
作者有話要說: 原著中的一段——便於理解劇情——
【魏子雲道:“城主遠在天外,劍如飛仙,人也如飛仙,何苦自貶於紅塵,作此不智事?”
葉孤城道:“你不懂?”
魏子雲道:“不懂。”
葉孤城冷冷道:“這種事,你本就不會懂的。”
葉孤城忽然歎了口氣,打斷了他的話,道:“隻恐瓊樓玉字,高處不勝寒……人在高處的寂寞,他們這些人又怎麼會知道呢?你又何必對他們說?”】
【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成就是王,敗就是賊。】
另,這個世界沒有《錦瑟》這首詩,隻葉孤城知道,明微知道,前世有的。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四女名字從中而來。
今天偶媽生日,逛街歸來很疲倦,結果寫到興奮了……於是……淚奔……明天還要上班……
身處荊棘中,悲苦何人知(四)
確實清完了場子,葉青宵、葉青穆這些人都已退場,那兩個禦前侍衛也向葉微空行了一禮才退了下去,尤其讓明微討厭的是他們還用一副看死人的憐憫表情看了他一眼。
哼。
本就是秋夜,高山之上,寒風席卷,就是明微這樣本不懼嚴寒的體質,也不禁打了個哆嗦,他感覺手腳都是冰涼的。
葉青穆帶來的那些人看來都是葉微空的人,此時火把忽明忽暗,這些黑衣勁裝的男子若不是舉著火把,怕都是要融入黑暗裏了,明微大約數數,圍在他麵前的足足有兩三百人,尚有幾十把長弩鐵弓對著他,自己麵前還站著五六個黑衣高手,再加上一個詭異的顏若緋,哦,當然還有四個美女婢子和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的明王大人。
明微滿足了,虛榮心大大的滿足。
他笑起來,漆黑的眼眸閃閃發亮,倒是他麵前的那幾個黑衣大漢警惕地向後退了一步——連顏若緋都奇怪地看了他好幾眼。
明微站起身來,不過伸個懶腰罷了——
那幾個黑衣人又齊齊後退了幾步——
呃,我有這麼可怕?
明微笑得可親溫柔,隔著那幾個人隻是看著不過數十米遠的葉微空。
“呐,葉孤城,可否解我幾個疑惑,好歹相識一場,相交一場——當然,也許隻是我的一廂情願,總以為我們也做過朋友——”
葉微空定定看著他,風卷起他的長發,翩然飛舞,隻是那襲白衣下的身軀依然挺拔峻秀,火把之下,他白玉般的麵容像是籠著一層虛幻的影子。“在我心中,確實待你為友。”
明微苦笑,“可是你仍是要殺我。”
葉微空沉默許久,一旁錦瑟朝他看來,又低下頭去,素手緊緊握住了那把鐵胎弓。
“不錯。”他淡淡地吐出這兩個字來,如淬冰的利箭。t''-'之、"夢"‘論!壇
明微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淡定隱忍,當真正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仍然如荊棘刺身,刹那間一陣尖銳的疼痛。
臉上仍是笑著,一雙眼愈加亮了,或是因為映著對麵火把的光芒,閃爍之中流光溢彩。
“唉。”明微重重地歎氣,“原還有些幻想。”他抬起頭來,凝住麵容,“罷了。”
“從戒晴開始,皇室的劍,就是對著南彌寺可是?”
葉微空背著手看著他,“南彌寺是皇室心腹大患,必不可留。”
“哼,南彌寺數百年底蘊基業,又豈是輕易可以動搖。”
“確是如此。所以先長公主除去明崖、明衍,尚有皇兄設計挑起三位明字輩僧侶內鬥,另有幾位牽連其中,那時若不是明啟資質不顯,怕也可能被設為目標。”
明微低頭,“我就說,翻起南彌寺的名簿,明字輩前,哪一代僧侶都有數十人,少之也有十數人,唯有明字一輩,如此凋零——到戒字一輩,也隻有數人罷了,原是為此。明啟那個老狐狸,自是藏得很深的,這些年若不是他保著,你們皇室恐怕——”
“僧侶雖然有多才之人,資質出眾之輩,卻無法與那深深宮院中走過來的政客相比。”
“不錯,論陰謀詭計,那些單純的和尚,還當真與你們差得太遠。”
“皇兄以覆滅南彌寺為今生己任,也是為葉氏子孫後代,僧眾之流影響朝堂,本就該絕。”葉微空聲音孤絕。
明微苦笑,“於是他以皇位許之?”
葉微空深深看他,道:“不錯。”
明微歎氣,“你信?”
葉微空笑起來,“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明微想了片刻便笑,“不錯。他把你們放到比武台上,予你們利器,把戒晴、戒離、戒音——還有我,給你們做靶子,隻是,手中有了利器,不僅僅可以紮靶子上的人,亦是可以紮身邊的人兩刀的,畢竟,勝利者,隻有一個。”
“不錯。皇兄三子之中,原是青宵最不成材,隻勝在穩重,這樣的人守業尚可,但錦國外有異族,內有匪患,尚有南彌寺這樣的一尊大佛壓在頭頂之上,是最不成的,那毒藥的方子是他府中謀士所獻,那計謀亦是,計是好計,隻是青宵先是丟了重要的物件,那本真正的《妙法蓮華經》,若是他拿真經書換過那本滲入菡露香的手抄本,又或他注意著別讓青穆有機會燃殘香待你前來,甚至無需做賊心虛地提前燒去戒晴的屍身,有納諫的心胸,卻沒有用計的才智。青穆原被皇兄寄予厚望,他自小聰慧,能言善辯,更兼長相出眾,但可惜他為著野心,太過急躁,為人亦太過陰狠刻薄,所以他想出的計策,總是太過小家子氣,利用情,逼人死,原也隻有戒離這樣的脆軟心腸才會成功。”
一旁的錦瑟輕笑起來,“這樣的計策,我原是以為不行的,戒離大師有太多辦法來破掉他的這條計謀,卻不想他是如此地好騙,比原先以為的要容易上許多。”
明微冷哼一聲,目光如電,錦瑟迎上他的目光不禁眼神一閃,垂下頭來,嘴角的笑意也是隱去,他的嘴角一抹譏諷而悲傷的笑,戒離他是個傻瓜罷了,心軟的大傻瓜!就是死了,也要被這些人嘲笑!“情之一事,你們是不懂的——”他捂住心髒部位,“可是,也許他是世界上最傻的那一個,但是隻有他是戒離,那個總是笑著的連螞蟻都不忍去踩的戒離!”他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憤怒。
“抱歉。”葉微空居然道,“不過青穆之才,也不過女子之才,眼界過窄,心胸太狹,錦瑟向他效忠數年,他卻仍有疑心,不能完全信任,尚書之子有大才,他更不重用,妒才自傲,小有急智,卻無治國之能。他偷經書燃殘香原是做得不錯,卻不該畫蛇添足一般弄出那個廚娘來,恃才傲物,好高騖遠之人連守業也是做不好的,多是好大喜功,不聽勸誡之輩,更兼如此刻毒,離昏君暴君不過一步之遙。”
“那葉青嵐呢——”明微諷刺地笑,“擅於偽裝,藏得極深,大皇子身邊的甘風是他的人,怕那毒藥的方子也是他給的吧——聽說葉青嵐的奶娘便是當初服侍過先長公主的宮女,在蕭綠衣、蕭白睿姐弟恨葉青穆入骨時救得他們,那幾封信——我猜是你同葉青嵐有什麼合謀之策,騙得葉青穆給蕭綠衣寫得幾封重要的可作為證據的書信,說是毀掉騙得他信以為真,既是掌握了這,他便放心地利用葉青穆將自己送入安全的宮內,不攪合到今晚的這場鬧劇中來——”
他轉過頭,看向緋衣童顏的顏若緋,“我卻是不知道,那個比戲子還要專業的人居然還有戀童癖!”
顏若緋的臉色沉下來,她雖然不知道什麼所謂的戀童癖,但是單單聽這三個字也知道他是在取笑自己的樣子,取笑著葉青嵐。
葉微空勾起了唇角,“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還要多些。”
明微笑了起來,“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還要多!”嘴角的笑有些詭異,“我知道那天戒離死了錦瑟逃了你追了出去卻不過追到府門外就轉身回來,隻在那梨花樹下站了幾刻便來找我;我知道第二日明月、曉夢就已與錦瑟見麵聚了許久才分開;我知道蕭白睿夜夜與三皇子宿在一處;我知道幾次顏若緋從明王府的後院跳進來去了三位風流多情的三皇子的房間——”瞥一眼旁邊的顏若緋,一張原本玉雪可愛的小臉已經鐵青——“我知道那天——我在普壽寺的後院,你與我喝酒的那天,你不過就在遠處的屋頂之上,在我看不到的方向角度看著我,那四壇酒,怕是早已經備好的吧,足足站了那麼久,怎麼,後麵要做的事情——可是讓高高在上的白雲城主為難了?”口吻無比譏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