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華急道:“君上既知蘇子是大才,為何不用?”
樗裏疾沉思良久,搖頭道:“在下也是不知。依君上之智,不用蘇子,想必另有緣由。”
公子華亦點頭道:“嗯,上大夫所言甚是,君上謀事,看得遠,不用蘇子,必是另有緣由。隻是——”略頓一下,“蘇子既是大才,卻要殺他,叫在下如何下手?”
“在下守候公子,為的就是告訴公子這個。莫說是公子無法下手,即使君上,也並未真下決心。”
“哦?”公子華大睜兩眼,“君上未下決心?”
“是的。”樗裏疾鄭重點頭,“竹簡正麵寫著‘殺’字,背後必是‘赦’字。竹簡現於牆角,必是君上無法決斷,這才寫下竹簽,聽從天意,不想卻是‘殺’字在上。”
聽樗裏疾講出這個細節,公子華似也察覺到了,沉思有頃,點頭道:“既是天意,在下隻能去殺蘇子了。”
“難決之事,方聽天意。君上既聽天意,心中分明是不想殺蘇子。公子真要做成此事,君上若是追悔,公子豈不是——”樗裏疾望著他,頓住不說了。
“這……”公子華垂下頭去,思忖有頃,抬頭望著樗裏疾,“依上大夫之計,在下該當如何行事?”
“請問公子,君上是如何下旨的?”
“君上的旨意是,‘追上此人,就地斬殺。’”
“嗬嗬嗬,”樗裏疾笑道,“君上既有旨意,公子不可違抗。然而,君上並未要公子提蘇子首級回報,隻說要公子追上蘇子,就地斬殺,至於公子是追上,還是追不上——”言及此處,打住話頭,別有用心地看著公子華。
公子華豁然開朗,抱拳道:“天色不早了,在下奉旨追人,先行一步。”
樗裏疾亦抱拳道:“祝公子順利。”
風裹雪花,越下越大。秦川大地,一片銀白。
瑞雪兆豐年。對於老秦人來說,大雪封年,當是好兆頭。但對身上僅有幾枚圜錢的蘇秦來說,這場大雪卻無疑是場滅頂之災。蘇秦倉皇逃出運來客棧,尋到一家飯店,將僅有的幾枚圜錢全部換作饅頭,塞進包囊,邁開大步徑出鹹陽。
因裘衣被那黑心店家收去,蘇秦僅著兩件內衣,在這冰天雪地裏,自是經受不住。取暖的唯一方式就是走路,因而,自出鹹陽東門之後,蘇秦撒開兩腿,沿渭水南岸的官道一刻不停地向東疾走。
蘇秦隻有一個希望,就是拚盡全力趕至小秦村。蘇秦自信,隻要能活著趕到那裏,獨臂大哥就一定會幫他。因身無分文,蘇秦不敢歇店,身上衣著又單薄,隻有一刻不停地保持急走,才能禦寒。及至翌日傍黑,蘇秦連走一日一夜,趕路三百餘裏,終於來到武成。
武成離小秦村不過三十來裏。蘇秦看看天色,不敢耽擱,抬腿又走。因遍地白雪,蘇秦認不出路,正自猶疑,恰好遇到一個路人,指給他寧秦方向。蘇秦謝過,徑投寧秦而去。
這是一條官道,本來能行大車的。但從武成到寧秦,已經開始進入山區,山路七繞八拐不說,更有大坡深穀,一不小心就會跌入穀中。
走有十幾裏,夜幕降臨。風總算歇住,雪卻越下越大。不消兩個時辰,路上積雪竟有小半尺深。因是新雪,走起來很是吃力,蘇秦的步子越邁越慢,漸漸是深一腳,淺一腳,艱難跋涉。步速慢下來,身上也就冷起來。後晌趕路那陣一度被汗水打濕的衣服,此時貼在身上,竟如冰刀子一般。
更糟的是,蘇秦的最後一隻饅頭早已啃完。日夜不停趕路,耗費體力不說,肚裏不能無貨。連走數百裏雪路,縱使鐵打的身子也難熬住,何況蘇秦又冷又餓。
因是年關,路上不見一個行人。蘇秦饑寒交迫,疲憊不堪,費盡力氣爬到一個坡頂,估算一下路程,少說仍有十幾裏。眼下於他,莫說十幾裏,即使一裏,也是遙遠。
蘇秦走至路邊,掬過兩捧雪吞下,看到一棵小樹,欲折下用作拄杖,誰想連折幾下,那小樹竟是韌性十足,寧折不斷。蘇秦不敢在它身上再耗力氣,輕歎一聲,沿路滑至坡底。又走幾步,麵前現出一塊空場,場邊似有一處房舍。
顯然,這是一家專為過路行人準備的簡易客棧。蘇秦細細一看,裏麵竟有亮光。
蘇秦遲疑有頃,緩緩挪至門口,抖抖身上的雪花,輕輕敲門。
裏麵傳來嘟噥聲:“誰呀,大過年的也不讓人安生?”不一會兒,門“吱呀”一聲現出一道細縫,一個圓圓的腦袋從縫中伸出。
蘇秦一見,陡吃一驚,因那腦袋竟與運來客棧的店家不僅相似,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同一個人。蘇秦本能地後退一步,打個驚愣,未及說話,那人已將蘇秦上下打量個遍,又是一聲嘟噥:“官人要吃飯嗎?”
蘇秦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摸摸空無一文的袖袋。
店家審看蘇秦幾眼,見他衣著單薄,點頭道:“裏廂坐吧,外麵冷呢!”
店家說完,扭身踅回屋中,徑去灶間,揭開鍋蓋,摸出兩隻新蒸的饅頭,又從火爐的陶釜中盛出一碗骨頭湯,一並端到廳中,抬頭一看,竟然不見一人。
店家一怔,朝門口一望,見門口仍然留著那道縫,大聲責道:“官人,快點進來,你將冷氣全都灌進這屋裏來了!”
門外卻無應聲。
店家走到店門處,但見白雪飄飄,並不見一個人影。店家一怔,揉揉眼睛:“咦,人呢?”又望一時,自言自語,“莫不是活見鬼了?”關上房門,踅回來,又怔一時,點頭道,“嗯,一定是的!大年除夕,誰會這般趕路?還有,那人衣著甚單,臉色烏青,一言不發——”
想至是鬼,店家嚇得兩腿發顫,禁不住打個寒噤,回身拿棍子頂住房門,剛要轉身,外麵傳來馬嘶聲。不一會兒,幾騎馳近。店家正在驚愣,七八個騎手已在門外停下,有人下馬,上前敲門。店家思忖有頃,將棍子移開,拿在手中,緩緩打開房門。
敲門人正是公子華。
回到黑雕台後,公子華選出二十幾騎精幹人員,又使精於畫技的黑雕畫出蘇秦之像,方才領著眾人一路追出鹹陽東門。因有樗裏疾的分析,公子華心中有數,一路上風聲大,雨點小,表麵上搞得緊緊張張,實際上卻是能拖則拖。隻要遇到路口,公子華就會踟躕不前,分析半晌,方才確定方向,領大家繼續追蹤。趕至戲、武成等城邑時,公子華又組織眾人進城查找各處客棧,折騰好幾個時辰,同時分派人手,要他們沿其他幾處岔道按圖索驥,仔細搜尋,自己隻帶幾騎追向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