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公子華與手下黑雕一直追到寧秦,第二日又尋至函穀關,自然是一無所獲。公子華安排兩人留在函穀關,要他們拿畫像認人,自己與另外幾人返回鹹陽,稍事休整,提上一個包裹進宮複旨。
聽說公子華覲見,惠文公急迎出來,不及見禮,即拿眼睛上下打探他,望有一時,表情略有釋然,緩緩說道:“看樣子,你是沒有尋到蘇子?”
公子華點點頭,神情沮喪:“都是臣弟無能!”
“屋裏說吧!”惠文公卻是心情大好,頭前走去。
公子華跟進屋中,撲通一聲跪下,再欲請罪,惠文公擺擺手:“起來吧!”
公子華起身坐下,將如何追蹤之事從頭至尾細述一遍,末了說道:“……出鹹陽時,蘇子衣著單薄,身無分文。這幾日風雪甚大,又是大年下,蘇秦身為名士,斷不肯乞食。過武成後,臣弟趕至路邊一店,店家說是蘇秦前腳剛走,臣弟急追過去,一路尋至函穀關,竟是連個人影也未見到。想是山路崎嶇,坡大溝深,蘇秦滑入穀中,凍死野外了。”
惠文公沉默良久,輕歎一聲,緩緩說道:“也好。蘇子是死是活,聽從天意吧!”略頓一下,眼睛望向公子華帶的包裹,“此為何物?”
“是蘇秦的衣冠。”公子華打開包裹,擺在幾案上。
惠文公打眼一看,點頭道:“嗯,是他的裘衣。”略頓一下,似是想起什麼,抬頭望向公子華,“咦,他的衣冠為何在你這兒?”
“是臣弟從運來客棧的黑心店家那兒沒收來的。”
“黑心店家?”
公子華點點頭,語氣頗是傷感:“蘇秦欠下他的店錢,賣車賣馬,連身上外套也典當了。臣弟覺得可疑,要過蘇子的賬單細細審他,這才知他是黑心。蘇子在他店中僅住兩月又兩日,他卻收取蘇子三個足月的店錢。這且不說,他又加收各類費用,連房中洗澡用的熱水、軺車停放等,他也另算費用。臣弟細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蘇子五金,逼得蘇子賣車鬻馬,又將身上裘衣脫下來押給他。”
“是哪一家客棧?”
“運來客棧。”
“運來客棧?”惠文公眉頭皺起,思忖有頃,“前番吊死的那個士子,似是也住此店。”
“正是。”公子華點頭應道,“臣弟審知,吳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錢,被逼無奈,方才尋死去了。”拿出一個奏折,“這是他的供詞。這是店中小二的供詞。”
惠文公震幾怒道:“哼,寡人這兒求賢納士,連關稅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賺足店錢、飯錢尚嫌不夠,還要黑心昧財,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略略一頓,“按照秦法,似這黑心商家,該當何罪?”
“此為不良商家,這又逼死人命,當處腰斬!”
“好!就將此人腰斬示眾!”
“這……”公子華急道,“君兄不可!”
“有何不可?”
“此人見臣弟審得緊了,竟然抬出老太後,說是老太後的遠房侄孫——”
“老太後?”惠文公似也覺得棘手,眉頭緊皺,思忖有頃,斷然說道,“那就封掉他的黑店,處沒他的所有錢財,將他遷到商於穀地,給他一個漏風的破房子,讓他閉門思過。”
“老太後那兒,如何交代?”
“饒他一條狗命,就是交代了!”
“臣弟領旨!”
大年初五,天氣放晴,大地回暖,向陽處的積雪開始融化,但山丘、林壑的背陰處仍舊是片片銀白。
這日晨起,獨臂漢子家的柴扉外麵,老丈一家走出院門,為蘇秦送行。蘇秦的體力已完全恢複,褐衣藍襟,粗布短衫,頭上還包了塊老秦人特有的白巾,遠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個老秦人。
獨臂漢子提著蘇秦的包裹走出大門,端詳蘇秦一陣,點頭道:“嗯,若是走在路上,官人這身打扮,真就是個老秦人了。”
蘇秦不無尷尬地打量自己一眼,曲下兩膝,朝老丈跪下,拜過三拜,叩道:“滴水之恩,當湧泉以報,老丈救命大恩,蘇秦來日必報!”
老丈走前一步,將蘇秦緩緩扶起:“官人說出此話,就是見外了。莫說是官人,縱使乞丐,老秦人也不能眼看著他凍死在家門口。”
獨臂漢子接道:“是啊,蘇官人,你若是看得起這個獨臂秦兄,早晚遇到難處,隻管來尋就是!”
蘇秦朝他深揖一禮:“秦兄厚義,蘇秦記下了!”
獨臂漢子還過禮,將包裹遞予蘇秦。
蘇秦斜掛在背上,朝幾個女人一一揖過,卻不見秋果,怔道:“秋果姑娘呢?”
老丈衝院中大叫:“小囡!”
秋果穿一身新衣,興高采烈地背著一個小包裹走出院門,不無羞怯地走到蘇秦身邊,單薄的身體使人望而生憐。
老丈拱手道:“官人,你的身體尚在恢複,路上需人照料。小囡雖說無知,倒也知熱知冷,讓她隨你去吧。”
蘇秦驚道:“老丈,此事萬萬不可!”
老丈怔道:“蘇子可是嫌棄小囡?”
蘇秦深揖一禮:“老丈,容蘇秦一言。”
“官人請講。”
“老丈一家厚情,蘇秦沒齒不忘。蘇秦既認獨臂兄為兄,小囡便是蘇秦之女。如今蘇秦顛沛流離,豈可讓小囡隨我受苦?最多三年,待蘇秦有所建樹,必來迎接小囡,蘇秦必視如己出,不使她受半點委屈!”
老丈望望小囡,又望望蘇秦,點頭道:“官人既有苦衷,老朽亦不強求,小囡隻在家中候你就是。”轉向秋果,“小果,官人答應三年之後再來接你,你願意等嗎?”
秋果眼噙淚花,點頭。
蘇秦再揖一禮:“蘇秦一諾既出,斷不食言!”
獨臂漢子腰中解下一條袋子:“這是一點幹糧和些許碎銀,官人路上好用。”
蘇秦接過,又是一揖:“謝秦兄了!”朝眾人再次揖首,“謝諸位了!蘇秦告辭!”
眾人依依不舍,送至官道,望著他漸去漸遠,成為一個黑點。
公子華尋蘇子未果,惠文公倒是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無論如何,蘇秦沒有死於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覺上好多了。這就好比吝嗇鬼遇到一隻價值連城的寶器,得知自己無法得到,寧願毀之也不願他人染指。但要自己親手毀之,憑他如何也不忍下手。反過來說,若是寶器自行碰毀了,心裏雖有惋惜,畢竟會好過許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裏,眼下真也隻有惋惜了。公子華走後,惠文公順手拿過蘇秦的裘衣反複驗看,眼前竟浮出失去裘衣、衣著單薄的蘇秦如何身無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裏,如何啃雪為食,如何艱辛跋涉,如何暈厥,如何滾落於溝壑,又如何被積雪掩埋等一係列場景,心裏一揪,潸然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