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棚裏,蘇秦席坐於地,冥思苦想。
一隻陶碗盛滿稀飯,碗上擺著兩隻饅頭和兩棵大蔥。饅頭、稀飯早已涼了。
阿黑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眼巴巴地望著那隻饅頭。
蘇秦緩緩睜開眼睛:“阿黑!”
阿黑“嗚”地歡叫一聲,擺尾巴走到前麵。
“蹲下。”
阿黑蹲坐下來。
“我對你說,我苦思數日,總算想明白了。說秦不成,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阿黑“嗚嗚”兩聲,歪著腦袋望他。
“什麼?你不明白?我知道你不明白,這不是在對你說嗎?附耳過來,聽好!”
阿黑依舊歪頭望他。
“在鬼穀之時,先生曾說,治世始於治心,治心始於治亂。方今天下,治亂之道唯有兩途,或天下一統,或諸侯相安。天下諸侯各有欲心,使他們相安甚難,因而我與張儀之誌,皆在一統。縱觀天下,能成此功者唯有秦國,我本想輔助秦公成此大業,鹹陽一行卻讓我如夢初醒。阿黑,你可知曉其中緣由?”
阿黑嗚嗚又是幾聲。
蘇秦站起來,在房中一邊踱步,一邊繼續嘮叨:“秦人崇尚武力,故以商君之法治國。商君之法過於嚴苛,不行教化之功,毫無悲憫之心。如此恃力恃強之邦,即使一統天下,亦必以強力治國。以強力治國者,必不行天道。不行天道,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統而人心不服,一統又有何益?”
阿黑搖搖尾巴,眼睛瞄向擺在碗上的饅頭,又是舔舌頭,又是流口水。蘇秦撿起一隻饅頭,扔給阿黑。阿黑“嗚”一聲噙住,興奮地衝蘇秦直甩尾巴。
蘇秦望著阿黑,苦笑一聲,搖頭道:“唉,你個貪嘴的阿黑啊,一統之路既走不通,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天下諸侯個個如你,一塊骨頭足以讓他們打成一團,如何才能去除他們的欲心,讓他們妥協、和解、和睦相處、彼此不爭呢?或至少讓他們暫先擱置爭議,放下刀槍,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共商未來呢?”
阿黑不再睬他,蹲在那兒津津有味地吞吃饅頭。
蘇秦輕歎一聲,搖搖頭,複坐下來,閉上眼睛,再入冥思。
天色黑沉下來,繁星滿天,月牙斜照。
蘇秦正自冥思,遠處忽然傳來一聲琴響,複歸靜寂。雖隻一聲,蘇秦的身心已是一顫,急忙屏息聆聽。不一會兒,琴音斷斷續續地隨風飄來,時遠時近,時高時低,如顫如抖,如飄如緲,如絲如縷,似一股清涼之風灌人肺腑,直入心田。
蘇秦耳朵微微顫動,整個身心完全被這飄渺的琴聲壟斷。
有頃,琴弦陡然一轉,如泣如訴,聲聲悲絕。
隨著時斷時續的琴音,蘇秦眼前漸漸浮出一幕幕鮮活場景。
——空曠的原野,幹裂的田園,呼嘯的北風;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藝人拖著沉重的步履,身背一把古琴,艱難地跋涉;
——黃土坡上,一個骨瘦如柴的婦女吃力地撅起屁股在挖野菜;村頭,一個半大的孩子領著幾個餓得直哭的弟妹,站在一處高坡上,盼望他們的娘親早點歸來;
——村頭,衣不遮體的一老一少挨門乞討,每到一家門前,他們就會跪下,不停磕頭;
——挺著大肚子的新婦望著靈堂上嶄新的丈夫牌位,哭昏於地;
——幾個老人推開一扇破門,從裏麵抬出一具死去多日的孤老屍體;
——市場上,兩個半大的女孩子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個婦人守在旁邊,一刻不停地抹淚;
——戰場上,屍體橫七豎八,無人掩埋,一群群的烏鴉低空盤旋,紛紛落在腐屍上,呱呱直叫,爭相搶食;
——村莊的空場上,裏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婦女和兒童;裏正一個接一個地念著名字,從人群中走出的幾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過花甲的老人;
……
就在蘇秦的心眼隨著悲憫、淒婉的琴音浮想聯翩時,琴聲卻在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之後,戛然而止。
蘇秦陡然一驚,猛然睜開眼睛,大叫:“先生,先生——”急急翻身爬起,推開房門,衝到穀場上,衝曠野裏高喊,“先——生——”
四周靜寂無聲,仿佛這裏根本不存在琴聲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蘇秦要找什麼,“噌”地一下急躥出來,汪汪叫著,衝向一個方向。蘇秦緊緊跟在阿黑身後,邊跑邊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兒?”
回答他的隻有風聲和跑在前麵的阿黑的汪汪聲。蘇秦撒開兩腿,跟阿黑一陣猛跑,跑有一時,猛聽前麵再次傳來“嘭”的一聲弦響,繼而又是靜寂。
阿黑叫得更歡了。
蘇秦急奔過去,終於在幾裏之外的伊水岸邊尋到琴師。
堤邊土坡頂上,琴師兩手撫琴,巍然端坐。
蘇秦放緩步子,在離琴師幾步遠處,跪下,拜過幾拜,輕聲叫道:“先生!”
琴師一動不動,也不回答。
“先生!”蘇秦又叫一聲,琴師仍舊端坐不動。
蘇秦起身,走前幾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蘇秦叩見!”
仍然沒有回複。
蘇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師跟前,見他兩眼緊閉,已經絕氣。方才那聲沉悶的“嘭”聲,是他用最後的生命彈出的絕響。
蘇秦跪在地上,泣道:“先生——”
一輪新月彎彎地掛在西天。夜風拂來,並無一絲兒寒意。
蘇秦環視四周,見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個大彎,俯瞰河穀,兩端望去,皆是寬敞而暢直,旁有兩棵老樹和幾束荊叢,實乃一處風水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