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低下頭去,默默走進院中。
蘇厲妻不無狐疑地掃一眼蘇秦,一手拉上天順兒,一手拉上地順兒,拐往別處去了。蘇代亦看出蘇秦似是完全好了,恢複正常了,急追兩步,興奮地說:“二哥,我得告訴你個喜事兒。”
蘇秦拱手賀道:“三弟喜得貴子,二哥恭賀了!”
蘇代頗是驚訝:“二哥,你……你啥都知道?”
“是的,”蘇秦微微一笑,“昨兒尚不知道,今兒啥都知道了。”
看到蘇秦癔症全除,蘇姚氏喜不自禁,站在灶房門口直拿衣襟抹淚珠兒。
蘇秦走過去,跪地叩道:“娘——”
蘇姚氏淚出:“秦兒,你……總算回來了。”
“娘——”
蘇姚氏拉起他:“秦兒,快,望望你阿大去。”
蘇秦點點頭,走進堂屋,掀開門簾,來到蘇虎榻前,緩緩跪下。
一個多月未見,蘇虎越顯蒼老,兩眼也失去光彩,看上去渾濁不堪,有些呆滯了。
蘇秦連拜數拜:“不孝子蘇秦叩見阿大!”
蘇虎將目光慢慢聚向蘇秦,微微點頭,轉對站在他身後的蘇姚氏:“燒鍋熱水,讓秦兒洗個澡。”
蘇姚氏“嗯”出一聲,抹淚走出。
蘇秦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慈父的關愛,心中一酸,眼圈頓時紅了,顫聲道:“阿大——”
蘇虎凝視蘇秦,似已看透他的五髒六腑:“看樣子,你是又要走了。”
蘇秦遲疑一下,堅定地點頭。
蘇虎將臉埋向裏側,許久,在一聲沉重的歎息之後:“去哪兒?”
“邯鄲。”
又過好久,蘇虎再歎一聲:“唉,你的這股心勁兒,阿大拗你不過!”用那隻尚能動彈的手吃力地伸進枕下,摸出一張地契,遞過來,“這是二十畝旱地,阿大無力種了,你拿去吧。”
蘇秦驚異的目光凝望父親,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蘇虎重複一句:“拿去吧!”
蘇秦雙手接過地契,小心將它折好,遞還父親,朝蘇虎又是三拜。
蘇虎驚訝地望向蘇秦:“秦兒,腰裏無銅,不可出行。邯鄲遠在千裏之外,你兩手空空,如何能成?”
“阿大放心,”蘇秦堅毅地望著父親,“此番出去,秦兒兩手雖空,內中卻是實的。邯鄲再遠,隻要秦兒有兩條腿,終能走到。”
蘇虎沉思半晌,將田契塞入枕下,微微點頭:“好吧,你不想拿,阿大暫先收著。不究何時,待你這片心死絕了,這點薄田仍歸你種。”
“阿大——”蘇秦聲音哽咽。
“唉,”蘇虎長歎一聲,“秦兒,阿大——”眼望蘇秦,欲言又止。
蘇秦大睜兩眼望著父親。
蘇虎苦笑一聲,搖頭:“算了,不說也罷。”
蘇秦知道,此番出去,極有可能再也見不到阿大了,心中更是難過,淚水珠兒般滾出眼瞼,泣道:“阿大,您心裏有話,就說出來吧。秦兒帶在路上,早晚也好有個念想。”
“唉,”蘇虎輕輕搖頭,“秦兒,今兒五更,阿大又一次夢到天子了。天子微微笑著,緩緩走到阿大跟前,親手扶起阿大,連聲誇耀阿大,說阿大的莊稼種得好,你說,阿大這——”又是一聲苦笑。
蘇秦泣淚道:“阿大,秦兒求您再候三年。三年之後,秦兒一定回來迎接阿大,陪阿大進宮,覲見周天子。”
“真是一個好夢啊。”蘇虎再次苦笑,眼中滾出兩行老淚,沉吟許久,點頭道,“秦兒,你……去吧。”
蘇秦走出阿大的房門,蘇代已將熱水備好,請他洗澡。
蘇秦洗過,跳出澡桶,換上原來那套雖然陳舊卻被小喜兒洗得幹幹淨淨的士子服,走進院子,見村裏的理發師早已候在大椿樹下,顯然是不聲不響的蘇厲不知何時領進來的。
前後不到半個時辰,蘇秦上上下下全被打理得煥然一新。
蘇姚氏端上早飯,蘇秦匆匆吃完,備好幹糧,將鬼穀子臨別贈予的那捆竹簡及旅行物什翻找出來,整出一個包裹,複進堂屋別過蘇虎,又至院中別過蘇姚氏、蘇厲、蘇代等,謝過眾人,動身正欲出走,忽見小喜兒提著一隻搭袋,一跛一跛地從她住的小院子裏走出。
蘇秦想起尚未向她告別,略顯尷尬地望著她。
小喜兒跛到蘇秦跟前,撲通一聲跪下,垂下頭去,一句話不說,隻將那隻搭袋舉過頭頂。
蘇秦怔怔地望著搭袋。有頃,接過,打開一看,裏麵是兩雙新做的布鞋和一個繡有龍鳳圖案的錢袋,內中放著一百多枚大周鏟幣。
蘇秦不無驚異地問道:“這些錢是哪兒來的?”
小喜兒的聲音低得無法再低:“是小喜兒紡紗織布養蠶,一枚一枚攢下來的。”
望著這個隻在名義上屬於自己的樸實女人,蘇秦心裏一陣酸楚,長歎一聲,解開包裹,將搭袋塞進裏麵,重新包起,大踏步走出院子。
走至院門時,蘇秦陡然扭頭,望著依舊跪在地上的小喜兒大聲說道:“你……聽著,蘇秦今生欠你的,來生還你!”扭頭又走幾步,複走回來,再次望著小喜兒,拍拍一直不離腳邊的阿黑,“還有,衝你做的這兩雙新鞋,衝你是個好女人,蘇秦認你了!聽著,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裏,早晚陪著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盡孝。”
小喜兒再拜幾拜,連連點頭,兩隻淚眼望著蘇秦在蘇厲、蘇代、阿黑三個的陪同下消失在院門外麵,聽著他們雜亂的腳步聲漸去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