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之將軍,”蘇秦微微一笑,“常言道,禍不單行,天底下沒有不可能之事。治國也好,將兵也罷,上上之策是防患於未然,不排除任何可能。”
蘇秦所言是世間常理,子之垂頭不語了。
燕文公沉思有頃,抬頭問道:“蘇子方才所說的國無長策,可在此處?”
“正是。”蘇秦轉向文公,“方今天下,唯勢唯力。自古迄今,小不欺大,弱不淩強。燕國不懼東胡、北狄、中山諸國,皆因諸國勢小力弱。燕國不懼趙人,因趙、燕勢均力敵,抗兵相若。燕國暫時也不懼齊人,因齊西有三晉,北有強楚,眼下尚無餘力北圖。然而,這些皆是暫時之象,非未來遠景。聖君治國不求近安,求的是長策遠略。”
“蘇子所言甚是,”燕文公聽得興起,連連拱手,“蘇子有何長策,恭請賜教。”
“賜教不敢。”蘇秦亦還一禮,動情道,“草民以為,自春秋以降,天下列國,唯以勢論。勢弱者圖存,勢強者爭雄。天下有大國者七,燕勢最弱。堪與燕勢比肩者,唯有趙、韓二國。除此二國,燕或與齊戰,或與魏戰,或與秦戰,或與楚戰,皆無勝率。燕國獨懼齊人,不懼秦、魏、楚三國者,是有趙國擋在前麵,得方位之利。”
聽至此處,燕文公似有所悟,點頭道:“聽蘇子之言,燕之長策當是結趙抗齊?”
蘇秦輕輕搖頭:“結趙抗齊是近策,不是遠策。”
燕文公略現驚異:“請蘇子教我。”
“結趙抗齊或能解除近患,也即齊患,卻不能解除遠患,也就是秦、魏、楚之患。因而,蘇秦認為,燕之長策,在於合縱。”
“合縱?”燕文公捋須沉思,“如何合之?”
“結盟趙國、韓國。”蘇秦沉聲應道,“燕、趙、韓三國勢力相當,若是單獨對外,必遭欺淩;若是三國合縱,擰成一股繩,結成鐵板一塊,試問君上,哪個大國膽敢輕舉妄動?”
蘇秦意在合縱三晉,此時故意不提魏國,是因為在燕文公眼裏,魏國仍是強勢大國,是不可能與他燕國站在一塊兒的。
燕文公、子之顯然聽進去了,互看一眼,點頭認同。
“然而,”蘇秦話鋒一轉,“燕國偏安無虞雖是長策,卻又非蘇秦遠圖。”
燕文公一怔,趨身問道:“敢問蘇子遠圖?”
“蘇秦遠圖,是尋覓一條強弱並存、天下長治久安之道。”
“這倒新鮮,”燕文公大感興趣,“蘇子細細講來。”
“君上請看,”蘇秦侃侃而談,“燕人不懼東胡,不懼戎狄,不懼中山,因為比起燕來,這些邦國處於弱勢。然而,如果東胡、戎狄、中山結成縱親,形成鐵板一塊,燕敢不懼嗎?換言之,燕、趙、韓三國若是結成縱親,齊、楚、秦、魏諸強焉能不懼?四強皆懼,還敢輕啟戰端嗎?自古迄今,弱不惹強。強國不啟戰端,天下何來戰事?天下皆無戰事,燕國何來外患?因而,蘇秦認為,合縱既是燕國長策,也是天下長治久安之道。”
燕文公沉思良久,朝蘇秦拱手道:“蘇子大誌,寡人敬服。天下長治久安,原是寡人夢中所想。今聽蘇子之言,或不是夢了。寡人有一懇請,不知蘇子意下如何?”
“蘇秦恭聽。”
“千裏之行,始於足下。燕國邦小勢微,蘇子若不嫌棄,就從這裏走起吧!”
老燕公此言甚是實在,蘇秦深為感動,起身叩道:“蘇秦叩謝君上器重!”
燕文公正欲回話,陡然看到老內臣在門外守候,示意他進來。
老內臣走進,稟道:“啟稟君上,殿下求見。”
“哦,蘇兒來了,”燕文公略略點頭,“今日是他母後祭日,你可引他先去趙妃宮中。”見老內臣領旨而去,對蘇秦、子之苦笑一聲,“今日是先夫人趙妃祭日,寡人與她夫妻一場,得去望一望她,我們君臣之間,隻好改個時辰再敘了。”望向子之,“子之,蘇子所議長策甚合寡人之意,如何去做,你與蘇子可先議議。”
子之叩道:“末將領旨。”
趙妃生前住在錦華宮,離明光宮尚有一些距離。太子蘇興衝衝地跟著老內臣左拐右轉,不一會兒就已走至錦華宮前。太子蘇見是母後生前所居之處,心頭一震,正欲發問,老內臣已先一步拱手道:“殿下,請!”
太子蘇望他一眼,不無猶疑地跨進宮門。
走入正殿,太子蘇的心頭又是一震,因為映入眼簾的不是別物,竟是生母趙妃的牌位。讓他更為吃驚的是,趙妃的牌位旁邊豎著另外一個牌位,上麵赫然寫著姬魚的名字。
太子蘇臉色一沉,轉向老內臣道:“這是怎麼回事?”
老內臣揖道:“回稟殿下,今日是先夫人十周年祭日。”
太子蘇手指另一個牌位,震怒道:“本宮是問,何人敢將逆賊的牌位擺在這兒!”
“是寡人。”身後傳來燕文公的聲音。
太子蘇回頭一看,神色有些驚亂,叩道:“公父——”
“姬蘇,”燕文公緩緩走進殿來,兩眼看也不看他,盯住武成君的牌位,淚水流出,幾乎是一字一頓,“你不可叫他逆賊!寡人希望你能明白一個事實:姬魚是你的兄長,按照規製,太子之位是他的!”
太子蘇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愣怔有頃,彎下身子,朝牌位慢慢跪下。
按照宮中繁冗的儀式行完祭禮,天色已近黃昏。
太子蘇別過燕文公,跳上車馬匆匆回到東宮。
這一日,太子蘇先受姬雪奚落,後遭文公斥責,心情糟透了,回到東宮,一肚子怨氣總算尋到泄處,將大廳中凡是近身的物什皆拿起來,或扔或摔,乒乒乓乓的響聲不絕於耳。宮中嬪妃、宮娥等不知他為何事震怒,嚇得個個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正在這時,軍尉袁豹匆匆進來,看到地上一片狼藉,驚道:“殿下?”
太子蘇兩手舉簋,正要摔下去,扭頭見是袁豹站在門口,停下來,兩眼瞪著他道:“你有何事?”
袁豹略一遲疑,小聲稟道:“昨日是家父六十整壽,末將——”
“滾滾滾!”太子蘇衝他叫道,“你這逆賊,早就該滾了,待在這裏紮眼!”
袁豹突遭一頓毫無來由的羞辱,臉色紫紅,怔有半晌,方才反應過來,急急退出。他的兩腳尚未邁出大門,太子蘇就又惡狠狠地送出一句:“收拾好東西,再也不要回來了,滾得越遠越好!”
看到太子毫不顧念這些年來自己鞍前馬後的忠誠服役,袁豹眼中盈出淚水,抬腳朝地上猛力一跺,頭也不回地走出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