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舞蹈進入高潮,兩男兩女無不搖頭擺臀,八隻腳尖不停地在木台子上又踢又踏,有輕有重,竟也抑揚頓挫,甚有節奏。更有情趣的是,一人擅長口技,一邊踢踏,一邊發出各種聲音,就似音樂一般,且與腳底的踢踏聲渾然一體,相輔相成,交互成韻。舞台也是奇特,是個圓形,漆成紅色,裏麵中空,像是一麵大鼓,幾人腳穿木屐,屐尖著地,敲打台麵,就如鼓槌似的,發出“咚咚”響聲。
蘇秦三人看得忘我,俱用腳尖踏地,兩手擊掌,情不自禁地和著台上節奏發出各種聲音。然而,這等熱鬧於張儀來說,每一個聲音都如利刃剜心。正自難忍,台上一曲舞畢。蘇秦擺手,眾舞者退下。
公子華拱手問道:“請問相國,這是何等舞蹈,甚是有趣,在下今日開眼界了。”
蘇秦應道:“公子喜歡就成。這叫躡利屐,是邯鄲舞蹈,別處見不到的。”
“躡利屐?”公子華急問,“此名何解?”
“公子聽說過邯鄲學步否?”
“聽說過,說是有壽陵人來邯鄲學步,結果,邯鄲之步沒有學成,自己竟然連原來的走法也不會了。在下覺得奇怪,縱使再笨,也不能笨到不會走路了吧?”
蘇秦嗬嗬笑幾聲,指著台子緩緩說道:“那個壽陵人學的就是這種舞步,公子若是不服,那裏有雙利屐,可以上台一試。”
公子華果然走上台麵,取過一雙利屐,慢慢穿上,學那舞者樣子,踮起腳尖,不料剛走一步,就“哎喲”一聲,栽倒於地,惹得幾人好一陣大笑。公子華顯是跌痛腳脖子了,一拐一拐地走下台麵,邊走邊做鬼臉,引得他們又一陣大笑。
他們的每一聲笑,都如刀子一般紮來。聽到後來,張儀實在忍無可忍,大喝一聲:“夠了!”話音落處,跟前幾案已被他掀翻,粗茶淡飯散落一地。
幾人皆吃一驚,齊齊扭頭看來。
蘇秦臉色微變,扭頭問道:“何人在此喧嘩?”
袁豹急走過去,跪地叩道:“主公息怒,是一個客人。”
“什麼客人?”蘇秦掃張儀一眼,怒不可遏,“叫花子也敢放肆!轟他出去!”
袁豹急道:“主公息怒,他說他叫張儀,是主公故知。”
聽到張儀的名字,樗裏疾、公子華皆吃一驚,麵麵相覷,而後又將目光移向張儀,再移向蘇秦,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戲。
“哦?”蘇秦似也怔了下,“是張儀,張賢弟!”思忖有頃,裝模作樣地又將張儀打量一眼,搖了搖頭,“不可能,張賢弟何等灑脫,怎會是這副模樣?喚他過來。”
袁豹應過,起身走至張儀跟前,揖道:“張先生,主公召你過去。”
張儀忽地起身,大踏步走過去,距蘇秦數步站定,仰起脖子,手指蘇秦喝道:“蘇秦豎子,你睜開大眼好好瞧瞧,麵前之人可曾相識?”
蘇秦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哈哈連笑數聲,既不抱拳,也不欠身,拉長聲音緩緩說道:“嗬,還真是張儀,張賢弟!”指著旁邊一個席位,“坐坐坐!”
張儀哪裏肯坐,手指蘇秦大聲數落:“蘇秦豎子,儀一直視你為丈夫,不想卻是小人一個,一朝得誌,情義全忘!”
“張賢弟,”蘇秦冷冷應道,“此話從何說起?若說得誌,也是賢弟你得誌才是。賢弟在楚做下驚天大事,震撼列國,聽說近來更發一筆橫財。賢弟得誌若此,卻來邯鄲裝窮,打扮成這副模樣,豈不是有意寒磣在下?”
聽到蘇秦揭他“和氏璧”之事,將他視為小偷,張儀恍然明白過來,手指顫抖,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你這個小人!我……我……”喘幾下粗氣,“我跟你情斷……”一口氣卡在嗓眼,後麵的“義絕”二字,竟是說不下去。
蘇秦嗬嗬又笑幾聲:“張賢弟,不要將話說重了。賢弟來我府上,故意寒磣在下,在下念及過去情義,就不與你計較長短。天下知賢弟之人,除先生之外,當是在下。賢弟心大,又在荊楚得誌,若無大事,斷不會來此小國僻壤。說吧,有何要事,在下盡管力微,若是能幫,也會盡力的。”
張儀哪裏忍得下去,跺著腳道:“你……你……你個豎子,算……算你狠!”一個轉身,邁步欲走,蘇秦叫道:“慢!”
張儀頓住步子,扭頭恨恨盯住蘇秦。
蘇秦轉對候立一旁的袁豹:“此人既穿丐服登門,不打發亦不吉利。去,賞他十金!”
袁豹似已備好了,走上前去,從袖中摸出十金,遞予張儀:“此為十金,請先生收好。”
張儀這時也恢複了神誌,拿手接過,朝地上狠狠一摔,用腳連踩幾踩,朝蘇秦“呸”地猛啐一口,仰天長笑數聲,昂首闊步,揚長而去。
見張儀越走越遠,看不到了,蘇秦似是變了個人,緊追幾步,趕至門口,見張儀已經不見蹤影,頹然跪地,聲淚俱下:“賢弟……我的好賢弟啊!”一邊哭號,一邊將頭猛磕地麵,許是用力過大,發出“咚咚”悶響。
袁豹亦走過來,在他旁邊跪下,含淚攙他:“主公——”
蘇秦這兒一進一出,兩副麵孔,兩番表演,將樗裏疾、公子華完全攪暈頭了。
愣了一時,樗裏疾緩緩走來,扶起蘇秦,回至席位前,見他仍在涕淚交流,唏噓不已,不解地問:“蘇子,你……你這唱的是哪一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