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謝過,賈舍人與他們依依惜別,大踏步走出。
此後數日,張儀一直坐在廳裏,怔怔地望著院中的那棵老槐樹。當然,張儀並不知道這棵老樹上曾經吊死過吳秦,更不知道蘇秦當年也曾住在這個院裏,也曾像他一樣直麵這棵老槐樹發呆。
香女有些著急。此前,無論是在越國,還是在楚國,張儀往往是人尚未到,全盤計劃已盤算好了,腳一踏地,就開始付諸實施,不是找這個,就是尋那個,忙得不亦樂乎。此番入秦,香女卻覺得張儀似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無動於衷不說,心情也極為壓抑,即使笑,也像是強擠出來的,並非出自真正的喜悅。
香女知他不願入秦,卻不清楚原由,因他從未吐露過自己的家事。此時,見他如此難受,香女想勸幾句,卻又不知如何勸起,靈機一動,撲哧笑道:“夫君,香女早上做了個夢,夢到會有一場奇遇。香女思來想去,我們從早至晚一直守在這個院裏,奇遇何來?”
張儀抬起頭來,看她一眼,起身走出院子,尋到小二,要他備車,又讓店家清算店錢,吩咐香女付錢。
香女怔道:“夫君,晚上不回來嗎?”
張儀應道:“你不是夢到奇遇了嗎?在下這就帶你尋去。”
香女忖不出張儀的葫蘆裏要賣什麼藥,但她知道,一旦他做出決定,必是想清楚的,因而二話沒說,付過店錢,見小二已經將車套好,遂跳上去。
張儀親自駕馭,徑奔東門。出城之後,張儀快馬加鞭,朝洛水方向疾馳。
樗裏疾聽聞張儀夫婦出城而去,原以為是去城外散悶,並未放在心上。當得知二人已結清店錢時,樗裏疾方才急了,一麵派人尾隨,必要時通知邊關,尋理由攔住他們,一麵進宮麵奏秦公。
惠文公聽完樗裏疾的陳奏,淡淡一笑,轉對內臣道:“你再通知邊關,不要攔他。此人想去哪兒,就讓他去哪兒!”
內臣應過,轉身走出去。
“君上?”樗裏疾目瞪口呆。
“看把你急的。”惠文公望著他吃驚的樣子,撲哧笑道,“愛卿放心,寡人擔保,你的這個寶貝疙瘩不會離開秦國半步。”
見秦公如此篤定,樗裏疾越發不解:“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無處可去了。”惠文公說完,從幾案上拿出棋局,緩緩擺開,“來來來,我們君臣許久沒有對弈了。”
樗裏疾無心對弈,卻也不敢抗旨,隻好硬著頭皮隨手應戰,結果在一個時辰內連輸兩局。惠文公似是棋興甚濃,不肯罷休,樗裏疾隻好重開棋局。
弈至中局,內臣進來稟道:“探馬回來,果然不出君上所料,張儀夫婦並未前往函穀關,而是拐向洛水方向,看那樣子,是奔少梁去了。”
聽到“少梁”二字,樗裏疾恍然大悟,失聲叫道:“他是去張邑,去……祭祖!”
“人雖來,心卻不服喲!”惠文公嗬嗬笑道,“不讓他回去看看,如何能行?好了,樗裏愛卿,這下該上心了。若是再輸,看寡人如何罰你!”
樗裏疾不無歎服地點點頭,兩眼盯向棋局,有頃,胸有成竹地說:“君上,此番微臣贏定了!”摸出一子,“啪”的一聲落於枰上。
“是寡人贏定了!”惠文公也摸出一子,捏在手中,衝樗裏疾嗬嗬又是一笑,“不過,寡人要想完勝,尚需愛卿幫忙,演一場小戲。”
“小戲?”樗裏疾驚問,“什麼小戲?”
惠文公“啪”的一聲落下手中棋子,嗬嗬笑道:“不必著急,走到那一步,你就知道了。”
張儀夫婦曉行夜宿,快馬如飛,於第三日趕至少梁地界。
一路上,張儀幾乎沒有說話。
越近張邑,張儀的心情越是沉悶,車速也逐漸放緩。香女也不多問,隻是坐在車上,不無關切地凝視看他。
張邑終於到了。
想到邑中早已無他立足之地,張儀駐馬長歎一聲,驅車拐向野外,徑朝祖墳走去。
在祖墳的高坡下麵,張儀停住車,凝望香女,語氣鄭重:“夫人,我們到了。”
結婚以來,張儀這是第一次如此鄭重地稱她夫人。
香女先是一怔,繼而淚出,不無感動地走過來,看著他麵朝的方向,點頭道:“夫君——”
張儀指著前麵的高坡:“夫人,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香女似也明白過來,點頭道:“是我們的家。”
聽到此話,張儀竟是流出淚來,哽咽道:“夫人說的是,是我們的家。”攜住她的手,“走吧,我們回家去。”
二人手挽手,一步一步地登上高坡。
坡上鬱鬱蔥蔥。
走至墓區時,張儀猛地甩開香女,不無驚異地四顧墓園,因為整個墓區已被整修一新,周圍砌有一圈低矮的土牆,裏麵新種許多鬆柏,更有數百盆菊花,全是盆栽的,擺放得整整齊齊,凜風盛開,乍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菊園。
更令張儀吃驚的是,每個墳頭均立一塊比人還高的墓碑,碑前各設一個用整塊石頭雕刻出來的祭壇,壇上擺著各色祭品和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