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誰也沒有開口,場麵死一般靜寂。
惠文公將頭轉向嬴虔:“公叔,您老見多識廣,可有應策?”
自下野之後,秦公很少向他谘詢朝政,嬴虔也很少關注朝事。此時見召,且又第一個被問,嬴虔顯得甚是局促,兩手互相搓揉一陣,口中方才擠出一字:“打!”
眾人皆笑起來。
惠文公卻沒有笑,一本正經地望著他:“請問公叔,打誰?打哪兒?”
“打趙人!打晉陽!”
惠文公垂下頭去,陷入長思,有頃,抬眼望著眾臣:“數月前寡人傳檄伐趙,算是虛晃一槍。公叔建議這一槍來實的,諸位意下如何?”
司馬錯立即接道:“微臣讚同伐趙!趙人首倡合縱,就該付出代價!微臣願領軍令狀,不得晉陽,誓不回師!”
惠文公順著眼角瞥向張儀,見他閉目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如泥塑一般,心裏已知端底,卻不問他,目光掃向公孫衍、樗裏疾和甘茂:“公叔、司馬愛卿皆欲伐趙,你們可有異議?”
甘茂遲疑一下,緩緩說道:“微臣以為,若是伐趙晉陽,莫如伐韓宜陽。”
惠文公心裏一動,傾身問道:“哦,此是為何?”
“趙之晉陽位於平原之上,無險可守,趙人是以高牆深溝,儲糧殖民,防備甚嚴,我無機可乘,屢攻不下。反觀宜陽,周圍盡是高山險川,韓人是以防備鬆懈,我有機可乘,或有勝算。再說——”甘茂故意頓住,目視惠文公。
“說下去!”惠文公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晉陽地方貧瘠,占之無益。近年來,銅不如鐵,宜陽素有鐵都之稱,我若得之,不知可省多少費用!”
“微臣讚同左更所言。”公孫衍接上一句,“從大梁回來,微臣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合縱雖從趙始,趙卻是塊硬骨頭,啃之不易。魏有龐涓、惠施、朱威等人,眼下亦不宜圖。三晉之中,唯有韓國有機可乘。申不害早死,韓侯年事漸高,力不從心。韓室幾個公子,皆是平庸,蘇秦合縱,韓侯積極響應,蓋因於此。魏、韓素來不和,我若伐宜陽,魏或不動。趙人遠離宜陽,愛莫能助。我若得宜陽,即可以此要挾韓侯,逼韓侯退縱。隻要韓人退縱,蘇秦合縱不攻自破。”
“嗯,愛卿看得又遠一步。”惠文公點頭讚許,“得點碎鐵是顧眼前,破除合縱才是長遠!不過,正如甘愛卿所言,宜陽雖說可伐,但其周圍盡是高山險川,更有魏人占據崤關,我無路可借,如何伐之?”
“君上放心,”公孫衍似已胸有成竹,“微臣早已琢磨此事。在魏之時,微臣訪過函崤穀地,從當地獵戶口中得知,函穀關東十數裏,溯潐水而上,越馬首山,可入洛水穀地。此番回來,微臣親去察過,的確可行。另從華山東側南下,越誇父山、陽華山等,亦可經由洛水穀地,進攻宜陽。”
“大良造所言不錯,”司馬錯接道,“當年微臣借道宜陽入洛陽迎親,走的就是誇父山,雖然路遠,卻可走馬。不過,這是險路,韓人早有覺察,特別設有關卡。當年借道入洛,韓人是準允的。若是由此進軍,隻要韓人稍有防備,就會陷入絕地。”
惠文公心頭一震,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可曾考慮這點?”
“考慮過。”公孫衍點頭,“用兵在奇,在詭,在突然。韓人若有防備,隻有一個解釋,就是我們準備不周,用兵不奇。”
惠文公閉上眼去,思忖有頃,再次抬頭,目光掃向張儀,見他依舊閉目端坐,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已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帶有明顯的哂笑。
惠文公微微抱拳,傾身問道:“右庶長意下如何?”
眾臣皆將目光投向張儀。
這幾日裏,張儀赴秦並官拜右庶長的事已如風兒一般傳遍鹹陽,但因張儀從未上朝,即使司馬錯、公孫衍、嬴虔三人,也是第一次見他,目光裏充滿好奇。
張儀睜開眼睛,朝惠文公拱手說道:“君上是問征伐,還是應對合縱?”
惠文公驚道:“兩者可有差別?”
“當然有。”張儀應道,“若問征伐,微臣初來乍到,不明情勢,不敢妄言。”
“如此說來,愛卿已有妙策應對合縱了?”惠文公麵現喜色,傾身急問。
張儀搖頭道:“妙策沒有。”
“那……愛卿可有應策?”
“微臣正在考慮。”
張儀繞來繞去,等於說了一堆廢話。眾臣大失所望,可也覺得好玩,皆笑起來。
此時顯然不宜說笑,惠文公咳嗽一聲,坐直身子,掃視眾臣一眼,緩緩說道:“諸位愛卿,今日暫先議至此處,至於是伐趙還是伐韓,待寡人斟酌之後,再與諸位詳議。”
眾臣盡皆告退。
張儀本以善言聞名,今日卻在如此高規格的會議上三緘其口,實出眾人意料之外。出宮門之後,幾乎沒有人搭理張儀,張儀也未理睬他們,各自乘車回府。
是夜黃昏時分,張儀府前突然馳來一隊宮衛。
張儀聞報,未及出迎,秦公已經健步走進,眾衛士亦如豎槍一般站滿庭院。
張儀叩見。惠文公扶起他,分君臣坐了,嗬嗬笑道:“愛卿喬遷數日,寡人早該上門為愛卿燎灶,可總有雜務纏身。這陣兒稍稍得閑,寡人想起此事,問過內臣,說是燎灶吉日,這就趕著來了。”
燎灶也叫祭灶神,是秦地風俗。凡是喬遷新居,總有親朋好友上門賀喜,各帶胙肉、鹹魚等食物,涮鍋試灶,大擺宴席。河西本是秦地,張儀又在河西長大,自然也知這個習俗,拱手謝道:“能有君上為微臣燎灶,灶神也當知足了。”
惠文公嗬嗬笑道:“灶神可是得罪不起喲!”轉對內臣,“快,獻胙肉。”
內臣擺手,幾人抬過幾個食籮,裏麵盛滿胙肉、美酒等各色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