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老朽雅樂,蘇子言大了。”老樂師緩緩說道。
見出口即失言,蘇秦苦笑一聲,不無抱歉地抱拳說道:“謝前輩教誨!是晚生聽得傻了,竟是連話也說不齊整。”
老樂師顏色大懈,嗬嗬笑出幾聲:“看得出來,蘇子知音了。”
“知音不敢,晚生隻是聽進去而已。”
“蘇子既聽進去,敢問此曲如何?”
“仲尼曾說,君子為學,‘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晚生今日悟矣!”
老樂師拱手道:“蘇子能出此語,堪為知音矣!老朽聊備薄茶一壺,欲請蘇子品啜,不知蘇子能賞光否?”
蘇秦拱手揖道:“能飲前輩香茗,晚生幸莫大焉!”
老樂師眉開眼笑,起身攜了蘇秦之手,置田文、公孫噲於不顧,徑朝後院走去。
田文、公孫噲大窘。尷尬有頃,田文聳聳肩道:“看來,香茗是喝不上了,我們還是走吧。”
公孫噲長歎一聲,望著老樂師和蘇秦遠去的方向,緩緩起身,與田文一道,不無遺憾地走出樂坊。
禦書房裏,上大夫田嬰將蘇秦幾日來的動靜扼要稟過。
“哦!”齊威王朝前傾傾身子,“愛卿是說,蘇子日日去那樂坊,與人談樂?”
“是的,”田嬰點頭,“一連三日,每日都去。”
“是何樂坊?”
“是私家樂坊。原是高昭子舊宅,昔日仲尼聞《韶》處,本已敗落不堪,三年前,忽然被一個老樂師買下。老樂師甚是有錢,從列國聘來許多樂師,在府中演《韶》。”
“哦?”威王怔道,“有此大師,寡人竟是不知!”
田嬰應道:“據犬子所說,樂師來路不明,起初在雍門,浪跡街頭,鼓琴為生,人稱雍門周。後來,雍門周不知何故得到一筆橫財,買下那處宅子,開設樂坊。雍門周為人古怪,雖然開設樂坊,卻從不奏他曲,隻演《韶》樂,且三日才演一次,一次隻演三刻鍾。此曲陳朽,早已過時,齊人無人愛聽,因而他的樂坊門可羅雀,整個臨淄,除去鄰人,幾乎無人知他。若不是此番蘇秦前去聽《韶》,微臣也是不知。”
“唉,”威王長歎一聲,“羞殺寡人矣!能演《韶》者,方為大師。寡人自幼好樂,恨不與伯牙同世,常夢大樂師光顧,後得鄒子演琴,即引為知己,用以為相。今有大師光臨數載,寡人卻是一絲不知,堪比楚地那個好龍的葉公了!”唏噓再三,連連搖頭。
田嬰趕忙起身,跪地叩道:“此事罪在微臣,請陛下降罪。”
“起來吧!”威王再歎一聲,“這事兒怎能怪你呢?今日臨淄,靡靡之音不絕於耳,即使伯牙再世,亦足以湮沒矣!”略略一頓,“不說其他,單此一點,蘇子就不一般哪!”
田嬰遲疑一下:“微臣可否知會蘇子,讓他覲見陛下?”
“不不不,”威王擺手道,“讓他去稷下!稷宮何時為彭子送殯?”
“後日。”
“就後日吧!可在稷宮為彭子舉辦一場送別論壇,邀蘇子同去。”
“微臣領旨!”
翌日傍黑,蘇秦從雍門周處聽樂歸來,忽然感覺館中異樣,廳中燈火輝煌,眾人皆是一本正經地端坐於席,似是有重要客人到訪。
公子章眼尖,最先望到蘇秦,笑道:“看,蘇子回來了!”
眾人起身迎候,走在前麵的是田文和田嬰。
田嬰急走幾步,朝蘇秦深鞠一躬,連連拱手道:“在下來遲了,請蘇子恕罪!”
蘇秦亦回一禮,嗬嗬笑道:“上大夫客氣了!在下此來,一切都是上大夫安置的,在下謝猶不及,何能怪罪?上大夫,請!”
二人攜手同至廳裏,按賓主之位坐了。
田嬰長歎一聲,搖頭道:“唉,蘇子想必也都知道了,這幾日稷宮裏大事不斷,先是彭祭酒仙去,後是淳於子光臨,在下身兼稷宮令,裏外是忙,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上大夫可得當心貴體。”蘇秦笑道,“上大夫若是累倒了,在下再來臨淄,別是連個落腳之處也尋不到了。”
田嬰尷尬一笑,朝眾人拱手致歉道:“蘇子及諸位公子、公孫光臨,在下有所怠慢,還望蘇子及諸位公子、公孫多多擔待!”
“嗬嗬嗬嗬!”蘇秦也回一揖,連聲笑道,“上大夫一心要請罪,看來在下連個玩笑也開不得嘍!好好好,我們不說這個。請問上大夫,稷宮之事進展如何?仲尼聞《韶》不知肉味,在下不及仲尼,聞《韶》數日,嗅到肉味仍是香的,不過,外麵諸事倒是一概不知了。”
眾人皆笑起來。
田嬰頓住笑,應道:“謝蘇子念記!彭祭酒明日入殮,陛下頒旨,明日申時為彭祭酒舉辦一場特別的送行儀式,在下剛剛安排妥當,急趕過來看望諸位。”
“哦,請問上大夫,是何特別儀式?”公子卬問道。
“回公子的話,”田嬰應道,“彭祭酒一生致學,倡導學術爭鳴,開辟一代新風,為今日之昌盛稷下立下蓋世奇功。陛下恩旨,以上卿之禮安葬彭先生,同時在稷宮舉辦一場空前規模的學術論壇,以天下學子的真知灼見為彭祭酒送行。”
田嬰說完,掃視眾人,目光落在蘇秦身上。
蘇秦忖知其意,慨然歎道:“以此方式送別彭先生,可謂是前無古人了。陛下惜才如此,真乃賢君矣!在下雖說學識淺薄,卻有感彭先生教化之功,有心前去為先生送行,不知上大夫能恩準否?”
“恭迎,恭迎!”田嬰連連拱手,“聽聞蘇子學識淵博,口若懸河,若能光臨稷宮,非但稷下生輝,眾學子得益,九泉之下,彭先生的英靈,亦必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