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曼穀驚魂 第二章(1 / 3)

在妙趣橫生的夜晚聊天和枯燥無味的白天學習中,春天來了。

我走在路上,走過一棵開花的桃樹。白色和淡粉色的桃花紛紛而落,其中有一朵經過我的眼前,落在我的腳下。我彎下身,撿起它。然後放在手心,一路帶回家。

我喜歡桃花。喜歡它的美,它的風塵。

在一個春天的夜晚,少年時的阿飛和李尋歡在桃樹下練劍。桃花紛然而落,落在他們寬大的衣袖上,落在春天潮濕的土地上,層層疊疊,此情此景,年老時的他們會回憶起來嗎?曾有一個春天的夜晚,少年阿飛和他最好的朋友李尋歡在桃樹下練過劍。

“你幹嘛呢?”Eric發來消息時我正拖著我那塊基本上用來收藏展覽的滑板在樓下寬闊的馬路上努力進行平衡運動。那時是晚上十點多,河邊的那條路幾乎已經沒有什麼車經過。

“真酷。我年輕的時候也滑過滑板來著。”Eric在短信裏感慨道。僅僅透過文字,我都能感到他明顯的羨慕與遺憾交織之情。

我想起David曾告訴我他上高中之前經常滑著滑板去上學,自從成年後他就把這東西束之高閣,好像它是隻屬於青春期的玩具。他說在他的國家裏隻有小孩會溜滑板。

我也太過於晚熟了,還在玩著這種青春期的玩具。也許是Eric勾起了我對青春期的幻想,所以我突然對家裏那塊落滿灰塵的滑板感興趣了。不,也許更確切點說是他讓我發現了青春的彌足珍貴,在他麵前,我就像擁有了一大筆寶藏。上帝早晚會收回它,它是不受控製的,現在就是要盡力享受,可我總是把時間浪費在擔憂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以後我回憶起來肯定會發現我年輕時難過的日子和快樂的日子一樣多,如果不是更多的話。哎喲,還有什麼比突然發現自己浪費了很多青春時光更可怕的事呢?

“我一會兒給你打電話吧。”Eric說。

但他沒打。我給他發短信,他說困了。

“我覺得有點失落。”我告訴他。

“我明白。”他回。

你明白,你又何曾明白?David曾說過我們都是奇怪的人,他說他經常會想起我,但他從未詢問過我的電話號碼。還有誰像Brad一樣給我打過四百美金的電話?可是他也失去了消息。幾天以後他給我寫郵件說他已經到曼穀了,正在安頓生活。

第一次見Eric時是在一家咖啡館。朋友給我介紹說他是位劇作家。他從筆記本電腦前抬起臉,一張單純的心型臉,藍色的眸子,不算年輕,大概三十五歲左右,但眼神還算清澈。

“你好。”他說,向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那笑容與他上一秒鍾悲傷的神色形成強烈的對比。他的那個笑容讓我發覺一個人即使在最痛苦的時候也有振作和表現美好的能力。因為這個微笑,我對他好感倍增。我也太唯心主義了。

他說他正在經曆一場“存在主義”危機,大概是些感情事讓他近期頹靡吧。聽到他嘴裏說出“存在主義”幾個字,我像遭了雷劈般震撼,迅速把他引為知己。像我這樣一個感到孤獨的人發現了另一個人的孤獨,剩下的事便是盡力讓他不再孤獨。

他曾說過:“每個人都想找到自己的上帝,自己的創造者。我想用下半輩子的所有時間來找到那個創造我的創造者。即使白找也無所謂。”

他有太多奇思妙想,比如有天他突然建議我戒煙並把戒煙的過程寫出來。“肯定特有意思,你覺得呢?有這麼多人想戒煙都沒成功,而你,一個一直抽煙的女孩突然戒掉了,多戲劇化啊。一定要把過程清楚地寫出來,比如戒煙第一天的感覺,戒煙第二天的感覺……”

Eric給我打來電話,說晚上八點半開完會想和我見麵。十點鍾的時候他發短信說可以去他常去的咖啡館找他。他告訴了我一個陌生的咖啡館的名字,那個地方在城市中部的某條胡同裏,平時我很少去。

出租車快開到的時候,他發來短信說他狀態不好,不想見人,最好別來。我說沒關係,看你一眼我就走,因為我已經到了。他說他不在,剛才就已經離開了。夜裏的胡同光線模糊,讓人看不清楚路。剛下過雨,地很滑,我打了個趔趄。

我依然走到咖啡館門口,一路上期望能遇上他。我向咖啡館望進去,裏麵沒有他。他果然已經走了。

我想給他打個電話,但還是作罷了。我沮喪地走出胡同口,上了車。

從二環路打車回三環的家時,我一直在詛咒他,這個人到底有什麼毛病?真是反複無常。

就在快到家時,他又給我發來短信,說他鬱悶,問我還願不願意去見他。我說沒問題。於是我讓司機掉頭,重新去找他。那時已經是晚上十二點多了。

我們在後海散步。我問他來中國多少年了,想不想家之類的問題。那夜月明風清,雖說已經是春天了,夜裏的風還是有些涼。

“可以去你家待會嗎?”我知道他家離這不遠。

他想了一下,同意了。

當我們走進他的房間時,他表現得局促不安。“真不好意思,這裏太簡陋了。”

我仔細觀察了一下房間,覺得他有點太誇張了。這是一套幹淨、整齊的二居室,沒他說的那麼差,這房間隻是顯示出主人很少在屋裏停留。

他越過我,去收晾在陽台上的衣物。他的心情感染了我,我也不禁感覺稍微有點兒手足無措,像是個強行進入別人房間偷窺隱私的無聊的人。

“我在家裏寫不出東西,隻能去咖啡館。”他開口道。

“為什麼?”我很奇怪,畢竟咖啡館裏人來人往,怎麼可能安靜下來寫東西呢?

“……我在家的時候精力無法集中。”

如果在家都無法集中精神,那在哪兒能集中?我暗揣道,同情地飛快地瞟了他一眼。他好像也感覺很尷尬,我們默默無語地坐了一會兒。

“有水嗎?”我打破沉默。

他站起來,走向冰箱,然後端來一大瓶礦泉水。他遞給我時顯得緊張而惶恐,手都在微微顫抖:“隻有這個。對不起,我一個人住,就沒有買杯子。你直接喝吧。”

我把給他買的一瓶男款香水拿出來,“送你的禮物。”

“謝謝。”他端詳了一會,開了個玩笑,“不是假的吧?”

“真的,是真的!”我解釋道,“有天在商店裏看到,覺得應該很適合你。”

“哦。嗬嗬。”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看著他低頭沉思的樣兒,我也夠難受的,這和我預想的親密暢談的情景差得也太遠了。我不禁埋怨自己為何多事非要來他家。又待了最多五分鍾,實在待不下去了,我說那我走吧,可能你更希望一個人待著。他站起來,把我送到門口,我走出樓道,看到一隻白貓拖著它的尾巴慢慢滑過。

在回家的出租車上我憤怒萬分,腦子裏隻湧上一句話:愚蠢的人!正在我詛咒自己的弱智時手機又響了,還是他發來的:對不起,我不知道如何和人類相處,我不會交流不會說話,我覺得和動物在一起更舒服。

我靠!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於是我不客氣地立刻回過去:對不起,我也是人類。是我無能,無法拯救你。別再和我聯係了。

捫心自問,也許我並不是那種稍微好一點的人類。而他這存在主義危機也夠嚴重的。有個問題開始在我腦中盤桓:他對人類的恐懼和厭惡是從哪兒開始的呢?

誰知道什麼是終點呢?下一個人在哪裏?

每個人都想找一個人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來拯救自己。我根本拯救不了他。要拯救的恐怕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我還懷著這樣不現實的希望,那個希望就是希望有人來拯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