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2 / 3)

不過,切忌將獵奇誤以為獨創。為不同而不同就跟屈從於商業規矩一樣,難免流於空洞。一個嚴肅的作家在經過經年累月的搜集整理、廣征博采和冥思苦想,終於建立起了一個故事素材的寶庫之後,決不會將自己的想象①[想象(vision):指導演對其未來影片畫麵的想像力。——譯者]囿於某一公式的藩籬或使之淪為標新立異的下品。“範本”公式可能會窒息故事的聲音;而“藝術片”的含糊其辭則又會導致表達的口吃。就像小孩摔碎東西取樂或無理取鬧以博大人關注一樣,太多的電影製作者不惜采用嬰幼兒的伎倆在銀幕上大叫:“瞧瞧我的本事!”成熟的藝術家決不會故意引人注意,明智的藝術家決不會純粹為了打破常規而行事。

霍頓?富特、羅伯特?奧爾特曼、約翰?卡薩維茨、普雷斯頓?斯圖爾奇斯、弗朗索瓦?特呂弗和英格瑪?伯格曼等大師的影片具有的個人特質有如DNA,使人隻需讀三頁故事梗概便可以準確無誤地判定作者是誰。偉大的銀幕劇作家總是以其個人化的故事而獨樹一幟;這種不僅與其想象不可分割,而且從深層意義而言,這種即是想象象。他們的形式選擇(主人公人數、故事進展的節奏、衝突的層麵、時段的安排等)與實質內容的選擇(背景、人物、思想)既相輔相成又相反相成,直至一切因素融合成一個獨一無二的劇本。

不過,如果我們暫且將其影片的內容擱置一旁,隻去研究其片中事件的純粹形式,那麼我們將會發現,即如一段沒有歌詞的旋律,就像一幅沒有原物的剪影,其故事設計本身便重重地承擔著含義。故事大師對事件的選擇和安排即是其對社會現實中各個層麵(個人的、政治的、環境的、精神的)之間的互相關聯所作的精譬妙喻。剝開其人物塑造和場景設置的表層,故事結構便展示出作者個人的宇宙觀,他對世間萬物之所以如是的最深層的模式和動因的深刻見解——這是他為生活的隱藏秩序所描畫的地圖。

無論你的英雄是誰——伍迪?艾倫、大衛?馬梅特、昆廷?塔倫蒂諾、魯思?普羅爾?賈布瓦拉、奧利弗?斯通、威廉?戈德曼、張藝謀、諾拉-埃夫龍、斯派克?李、斯坦利?庫布裏克——你崇敬他們皆因他們是獨一無二的。他們之所以出類拔萃是因為他們選擇了別人沒有選擇的內容,設計了別人沒有設計的形式,並將二者融合為一種不會被誤認的、隻能屬於他自己的。我要求你們也要這樣。

不過,我對你們的希望不止於能力和技巧。我渴望看到偉大的影片。過去二十年來,我確實看到過好電影,而且還有一些很好的電影,可是卻很少很少有一部具有震懾人心的力和美的影片。也許原因在我;也許我看電影看膩了。可是,我並不這麼認為。現在還不。我仍然相信,藝術能改造生活。不過,我知道,如果你不會彈奏故事交響樂中的所有樂器,那麼無論你的想象中有多麼美妙的音樂,你注定隻能哼出那千篇一律的老調=《故事》的宗旨即是加強你對這門手藝的掌握,將你從束縛中解放出來,使你得以表達你對生活的新穎獨特的看法,提高你的才能,使你超越陳規俗套,創造出具有獨特材質、結構和的電影。

第一章故事問題

故事的衰竭

人類對故事的胃口是不可饜足的。設想在地球上的普通一日,有多少故事在以各種形式傳送著:翻閱的散文書頁、表演的戲劇、放映的電影、源源不斷的電視喜劇和正劇、二十四小時的報刊和廣播新聞、孩子們的睡前故事、酒吧內的自吹自擂、網上的閑聊。故事不僅是人類最多產的藝術形式,而且在和人類的一切活動——工作、玩樂、吃飯、鍛煉——爭奪著人們每一刻醒著的時間。我們講述和傾聽故事的時間可以和睡覺時間相提並論——即使在睡著以後我們還會做夢。為什麼?我們人生的如此之多的時間為什麼會在故事中度過?因為,正如評論家肯尼思?伯克所言,故事是人生的設備。

日複一日,我們在尋求亞裏士多德在《倫理學》中提出的那一古老問題的答案:一個人應該如何度過他的一生?但是問題的答案總是在規避著我們,當我們力圖使我們的手段合乎我們的夢想時,當我們力圖將我們的思想融入我們的激情時,當我們力圖讓我們的欲望變成現實時,那一問題的答案卻躲藏在飛速流逝、難以捉摸的時間後麵。我們乘坐一艘險象環生的飛船穿行在時間隧道之中。如果我們想讓飛船暫停以便去捕捉人生的模式和意義,那麼人生就像一個格式塔①[格式塔(Gestalt):源自德文,意思是組織、結構或整體。用在心理學上又譯“完形心理學”,是現代歐美心理學的一個主要流派。此派認為心理現象最基本的特征是在意識經驗中所顯現的結構性或整體性,知覺不是感覺相加的總和,思維也不是觀念的簡單聯結。——譯者]一樣撲朔迷離:既嚴肅,又滑稽;既靜止,又狂亂;既有意義,又無意義。重大的世界事務完全在我們的掌握之外,而個人事務又往往控製著我們,盡管我們無不努力用雙手牢牢掌握著自己的方向盤。

傳統上,人類一直是基於四大學問——哲學、科學、宗教、藝術——來尋求亞裏士多德問題的答案的,試圖從每一門學問中得到啟迪,從而編織出一種人生意義。但如今,如果不是為了應付考試,誰還會去讀黑格爾或康德?科學曾經是最偉大的闡述者,但如今卻將人生解釋得支離破碎、艱深複雜、令人困惑。誰會不帶譏誚地去傾聽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和政治家的高論?宗教對許多人來說已經變成了一種掩飾虛偽的空洞的儀式。隨著我們對傳統意識形態的信仰日益消減,我們便轉而去尋求我們依然相信的源泉:故事的藝術。

世人對電影、小說、戲劇和電視的消費是如此地如饑似渴,如此地不可饜足,故事藝術已經成為人性的首要靈感源泉,因為故事在不斷地設法整治人生的?昆亂,挖掘人生的真諦。我們對故事的嗜好反映了人類對捕捉人生模式的深層的需求,這不僅僅是一種純粹的知識實踐,而且是一種非常個人化的、非常情感化的體驗。用劇作家讓?昂努伊爾的話說:“小說賦予人生以形式。”

有人認為這種對故事的渴求隻不過是純粹的娛樂,與其說是對人生的探索,不如說是對人生的逃避。但是,究竟什麼是娛樂?娛樂即是沉湎於故事的儀式之中,一直到知識上和情感上都滿足為止。對電影觀眾來說,娛樂即是這樣一種儀式:坐在黑暗的影院之中,將注意力集中在銀幕之上,來體驗故事的意義以及隨著對故事的見解而來的強烈的、有時甚至是痛苦的情感刺激,並且,這種感情會隨著意義的加深而得到極度的滿足。

不管是《捉鬼隊》中瘋狂的企業家們對赫梯魔鬼的勝利。還是《鋼琴師》中對心中魔鬼的艱難征服過程,不管是《紅色沙漠》的特色渾一,還是《對話》的個性分裂,凡是優秀的電影、小說和戲劇,都能通過其各不相同的喜劇和悲劇色彩來達到娛樂的目的,因為它們能給予觀眾一種具有感染意義的新鮮的生活模式。如果一個藝術家認為觀眾隻不過是想將他們的煩惱拋在門外,逃避現實,並把自己鎖閉在這樣一種觀念之後,那麼這便是對藝術家責任的一種懦夫式的拋棄。故事並不是對現實的逃避,而是一種載著我們去追尋現實的載體,讓我們付出最大的努力去挖掘出混亂人生的真諦。

然而,盡管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的媒體現在使我們得以跨越國界和語言的壁壘,將故事傳送到千家萬戶,但講故事的總體水‘平卻每況愈下。我們偶爾能讀到或看到優秀的作品,但大部分時候我們厭倦於在報刊廣告、錄像出租店和電視指南中尋找高質量的東西,厭倦於將隻讀了一半的小說廢然放下,厭倦於在中場休息時溜出劇院,厭倦於走出電影院時用這樣的話來慰藉自己的失望:“不過影片的攝影還是挺漂亮的……”故事的藝術正在衰落,即如亞裏士多德在兩千三百年前所指出的,如果連故事都講不好了,其結果將是頹廢與墮落。

漏洞百出的虛假故事被迫用玄妙來取代實質,用奇詭來取代真實。虛弱的故事為了博取觀眾的歡心已經墮落為成百上千萬美元堆砌起來的大哄大嗡的演示。在好萊塢,影像已經變得越來越奢華,在歐洲則是越來越浮華。演員的表演變得越來越做作,越來越淫猥,越來越暴力。音樂和音響效果變得越來越喧囂。總體效果流於隆誕。文化離開誠實而強有力的故事便無從發展。不斷地耳濡目染浮華、空洞和虛假的故事的社會必定會走向墮落。我們需要真誠的諷刺和悲劇、正劇和喜劇,用明麗素潔的光來照亮人性和社會的陰暗角落。不然的話,就會像葉芝所警告的那樣:“……中心將無法固定。”

好萊塢每年生產和發行的影片為四百到五百部,事實上是每天一部影片。其中有少數優秀影片,但大部分都屬平庸或粗劣之作。市場上充斥著如此之多的陳詞濫調,人們不禁要去怪罪那些批準投拍的巴比特①[巴比特(Babbit):典型的粗俗實業家,得名於美國作家辛克萊?劉易斯1922年出版的同名小說。——譯者]式的人物。不過,我們可以回憶一下影片《大玩家》中的情節:蒂姆?羅賓斯飾演的年輕的好萊塢經理人解釋說,他有許多敵人,因為他的製片廠每年要收到兩萬多個電影劇本,但隻能投拍十二部影片。這是符合事實的對白。大製片廠的故事部門要閱讀成千上萬個劇本、故事大綱、小說和戲劇,才能從中精選出一個上好的銀幕故事。或者說得更準確些,挑選出一些半好的東西來開發成上好的劇本。

到90年代,好萊塢的劇本開發成本已經攀升到每年五億多美元,其中有四分之三都付給了作家去選定①[選定(Option):亦稱選定合同((~ptiollcont『act)。一般而言,指一種具有法定約束力的承諾:產權所有人同意他人享有在某一特定的期限內以特定價格購買其產權的特權。在好萊塢電影行業內,指作家和製片人或製片公司之間經談判而簽定的書麵協議書。根據選定協議書,製片方付給某一文學財產(劇本)的所有人(作家)一定的選定費以取得在一定期限內獨家開發或出售該文學產權的權力。選定合同的內容通常包括投拍劇本的規定期限、資金到位的規定期限、最後購買劇本的規定期限或者延長選定期韻條款以及費用。選定期過後,製片方若無進一步的行動,劇本的選定權以及相關權力將會自行失效,重新為原作者所有。選定協議通常是文學財產被開發成影片的第一步。或改寫一些永遠不可能投拍的影片。]盡管耗資超過五億,而且劇本開發人員總是竭其所能,好萊塢還是找不到比他們實際投拍的影片更好的東西。一個難以令人相信的事實是,我們每年從銀幕上看到的東西就合理地反映了近年來劇作家所能達到的最好的水平。

然而,許多銀幕劇作家卻不能正視這一鬧市區的事實,他們始終生活在幻想的遠郊富人區,一心認為好萊塢對他們的天才總是視而不見。除了個別罕見的特例之外,天才被埋沒的情形隻是一種神話。一流的劇本即使不被投拍,也至少會被選定:對於能夠講述優秀故事的作家而言,則是一個賣方市場——曾經是而且永遠是。國際市場每年都需要數百部好萊塢影片.這些電影總是會被拍出。大多數會在影院發行,經過幾周之後便偃旗息鼓,然後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