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雲布,朔風吹,好大的一場雪。
如今,雪是漸漸的停了,可是地上的積雪仍然是很厚很厚,很深很深,一腳踩下去,能掩沒了小腿!
夜,很冷,也很靜!
在帝都北京的八大胡同裏,本不該是寂靜、空蕩的地方,可是,畢竟這時候是夜太深了!
夜深得家家戶戶都熄了燈,關了門,既黝黑,又寂靜,更空蕩,隻有那刺骨寒風呼嘯怒號!隻有那幾條胡同裏,掛在門口,上寫著什麼“怡紅院”、“小蘭春”、“玉樓春”……
那些個油紙糊的燈籠在寒風中不住搖晃、擺動,燈焰伸縮,乍明乍滅!
這時候,意暢興盡的都走了,不走的也正在被窩裏睡風流覺,說句不好聽的,便是起來撒泡尿都懶!
驀地,一陣緩慢的得得蹄聲及轆轆車聲,劃破了這寒夜的冷寂,是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終於,在這條胡同的東邊胡同口,緩緩馳進了一輛雙套黑馬車,那鐵蹄,那車輪,在兩旁積雪、中間泥濘的石頭路上敲打輾轉,在這寒夜寂寂的時候,聽來分外刺耳!
那雙套黑馬車是越來越近了,藉著那車轅兩旁的那兩盞燈,可以看見,車轅上趕車的老車把式是個身穿一身厚棉襖、頭戴一頂氈帽的瘦老頭兒!
瘦老頭兒眯縫著一雙老眼,鼻子裏、嘴裏直冒熱氣兒,那副雪花花的白胡子,上麵都掛了冰珠!
他一手控韁,一手執鞭在緩緩的趕著馬車!
黑馬車的車篷,遮得密密的,不透一絲兒寒風,不知車裏坐的是誰,不過由這輛氣派的雙套黑馬車看,車裏坐的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內眷!
可是,大戶人家的內眷,又到這風月場的八大胡同來幹什麼?莫非是來請那位樂而忘返的老爺回家?
忽地,套車雙馬似受驚般突作長嘶,四蹄一掀,便要踢蹄而起,老車把式瘦老頭兒好快的反應,及時一聲沉喝,韁繩一抖,那兩匹馬竟然乖乖地放下了四蹄!
四蹄是落下了,但是落地後四蹄不住跺動,可就是不肯往前走,這種情形不尋常!
老車把式瘦老頭兒,想必是老經驗了,老眼一睜,往前瞧去,他神情忽震,目光一下子變的好亮,輕輕地“咦”了一聲。
他咦聲剛落,驀地裏,一個清脆悅耳的甜美話聲,自那密遮的車篷中透出,簡直就像銀鈴:“老爹什麼事呀?怎麼不走了?”
刹那間,那瘦老頭又眯起了老眼,答了話,道:“前麵雪地裏躺著個人!”
不錯,距離馬車兩三丈外,那掛著“怡紅院”燈籠的門口路旁雪地裏,正倒臥著一堆白白的物體,這老車把式不但能看見,而且能辨出那是個人,年紀那麼大,竟然老眼不花,難得妤眼力!
車內那人兒“哦”地一聲,道:“老爹,您管他呢,八成兒是個要飯的……”
那老車把式瘦老頭兒剛搖頭,那密遮的車簾後,又響起了另一個無限甜美輕柔的話聲,倘若與先前那話聲一比,前者立刻黯然失色,判若雲泥:“胡說,小玉,就是個要飯的化子,咱們也不能見死不救,眼睜睜的看著他既冷又餓,僵臥路旁,下去看看去!”
“姑娘真是,您這麼好心有什麼用?好,好,好,您別生氣,我這就下去瞧瞧去,成不?”
車簾掀起,一個穿著大紅襖褲的絕色少女,緊繃著嬌靨,噘著那鮮紅的小嘴兒,一臉不高興可又莫可奈何地鑽了出來。
車簾,隨之又遮上了,就這一掀一落的刹那間,別的看不見,僅看見了墨綠的一角衣裳!
那紅衣美姑娘鑽出了馬車後,狠狠地白了老車把式一眼,嘟噥著說了一句:“都是您,又黑又冷的……”
一陣寒風迎麵拂過,她機伶一顫,閉上了小嘴兒!
老車把式瘦老頭嗬嗬笑道:“丫頭,那怪得了我老人家麼?是姑娘叫你出來瞧瞧的,你衝我老人家瞪的什麼眼?不服你進車裏去說……乖乖地跟我老人家來吧!”
縱身一躍下了車轅,毫無一絲龍鍾老態,難得老來筋骨健,紅衣美姑娘沒奈何,隻得跟了下去,她卻是慢吞吞,似乎是怕那地上泥濘沾汙了她那雙繡花鞋!
兩三丈外那路旁雪地上,是躺著個人,臉向下的躺在那兒,既不動也不出聲,看不見他的麵貌,能看見的,隻是那頎長身材,及一身雪白的長衫!
紅衣美姑娘一到近前,便咀咒著罵道:“這個人,活該凍死,那麼大冷天穿那麼單薄!”
老車把式正皺眉沉吟,聞言立即冷冷地頂了她一句:“人家不一定都像你丫頭,吃得飽,穿得暖,那麼好-氣呀!”說著彎下腰伸手把那個人扳轉了過來!
突然,紅衣美姑娘瞪大了美目“咦”地一聲,道:“這後生,挺俊的嘛!”
“後生?”老車把式一抬頭翻了老眼:“你丫頭也不瞪大眼瞧瞧你多大年紀,人家多大歲數?俊?你們丫頭們就是瞧著俊的順眼,俊既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衣穿,有個屁用?想當年我老人家……不提了,丫頭,救人要緊,給我老人家閃開點!”
紅衣美姑娘跟那老車把式說的都不錯,地上這人,是挺俊,劍眉、星目、膽鼻、方口,最俊的地方、最能令每一個姑娘家著迷的地方,是那雙入鬢劍眉,那雙睫毛長長的星目,那直而挺的鼻子,其實,這人簡直無一處不俊得動人!
那張臉,自得跟冠玉一樣,隻是如今白得卻沒了一絲血色,白得怕人,眼跟嘴都緊緊的閉著,跟死了一般!
紅衣美姑娘繃了臉,噘了小嘴兒!
那老車把式瘦老頭兒,卻伸手撫上了這人的心窩跟鼻端,隻聽他低著頭,自言自語地道:“還有救,隻是心窩快冷,氣息也弱得很,快!丫頭,快敲門去,這兒用不著你!”
那紅衣美姑娘猶豫了一下,老車把式猛然抬頭,老眼一瞪,說道:“快去呀,你還發的那門子楞,丫頭,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老人家準保你將來嫁個……”
“啐!”他話尚未說完,紅衣美姑娘已雙舉玉手掩上了耳,紅著那吹彈欲破的一張嬌靨,低頭快步而去!
紅衣美姑娘的停步處,是那“怡紅院”的門口,隻見她抬起玉手拍了拍門,沒多久,那兩扇緊閉著的門,呀然而開,探頭迎出來的,是個身穿翠綠襖褲、年紀稍長的絕色少女美姑娘,隻聽她隱隱約約地問了一句:“姑娘回來了?”
紅衣少女點了點頭,說了些什麼,聽不清楚,隻見她抬手向老車把式處指了指。
綠衣少女循指投注,不由一怔,臉上一片訝然神色,司沒有走過去,偕同紅衣少女反走向了那輛停在胡同中央的馬車!
適時,老車把式雙手平托著那個人,健步如飛地走進了“怡紅院”大門,抱著那麼一個大人,他竟一點也沒有吃力的樣子,真是老來益健!
接著,車簾兒掀動,在綠衣少女與紅衣少女的雙雙相扶下,車內下來了一位身穿高領墨綠色的短襖、墨綠色的八幅風裙、足登墨綠色繡花鞋、一身都是墨綠色的美姑娘!
兩位少女已是人間絕色,可是跟她一比,又不知要遜色了幾分,姑娘約莫二十左右年紀,一雙遠山般的黛眉之下,嵌著一對長長的鳳目,那目光,清澈、深邃、清苦秋水、深若大海,看人一眼直能令人有置身汪洋之感!
懸膽般的瑤鼻之下,是一張唇角微微上挑的鮮紅檀口,隻可惜她未笑,不然準露出一口編貝般玉齒。她美得清麗,也清奇,美得不帶人間一絲煙火氣!
最難得的是,她年輕,可是有一種中年人的成熟,目光聖潔,隱透高華氣度,舉止端莊、穩重、嫻靜、沉著,絕無一般青樓女的那種輕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