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本決明碰見草翦秋水的時候是初春的時候。
花見,古已有之,中國人說賞花,流傳至孤懸海外的那一片小島,日本也就有了花見。而種種鮮花裏,對於大和民族,春之櫻,秋之菊,又有不同的意趣。初春花事,對於享受文化氣息的日本人來說,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樁事情。
彼時正是戰後十餘年的光景,雖是戰敗國,卻因為美國憂心赤色在亞洲版圖上蔓延而逃過被死死鉗製的命運,反得了一線生機和大力幫助,整個國家不及反思與懺悔,就一片熱火朝天起來,上上下下發展迅速。
鬆本一家本是手工藝傳家的世家,在那個加速工業化而皇室因戰敗與開放權威有所衰落的時候,顯得固執與保守,似乎與時代洪流隔膜,因而也岑寂下來。作為第十九代唯一的傳人,還是慘綠少年的鬆本決明也沾染了家族荒涼的氣息,顯得鬱鬱寡歡。
初春,天氣晴好,有些蒼白羸弱的少年知會了母親,獨自到郊外賞櫻。正是濕漉漉的時節,石板上點染了青苔,天邊霧氣朦朧,天光淺薄。穿和服的女孩子踏著木屐,小心翼翼地走在石板上,步子都玲瓏,生怕一個失足滑跌下去。他在剛剛過去的冬日裏生了一場大病,此時身子還有些虛,也就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到了半山處,忽然看見一片露地[注:1]之後一間小小的茶室,小小的門被拉開,一個人彎身從小小的門裏麵鑽出來,站直了才見,是個身量高挑的少年。
這間茶室,看外形便知是典型千利休式的,草庵式“空寂”茶室,原木結構,泥牆,草葺人字形屋頂,窗格僅糊以白紙,窗框是葦編的,牆壁茶褐。僅看這茶室,便知主人了,空寂茶傳承自千利休,一貫講究簡樸,裝潢器物粗糙而不求精致,但卻對精神要求極高。鬆本決明打量著,猜測茶室是一鋪半還是兩鋪大小,不經意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那眼睛是春日湖水的顏色,看過來時讓人覺得心都寧靜了。
鬆本有些尷尬——這樣貿然盯著人家的茶室,還被主人家逮個正著。他一向話不多,又兼之皮膚白皙,這時候血色湧上臉頰,竟是有些緋紅的意味。
“這位……小兄弟。”那人含笑上下打量他一番,開口,聲音溫和好聽,如同清泉從高處跌碎在鬆澗,零落一串碎玉的水珠,“如果不忙,不妨進來看看。”
他被那湖水一樣的眼睛看著,竟然失了神,茫茫地點頭,直到聽見那人一聲輕笑才反應過來,有些尷尬有些羞惱,打量這人也不過十七八年紀,和自己相仿,氣道:“什麼小兄弟?你可有十八歲了?指不定還比我小。”
那人眼底露出一抹訝色,上下打量他一下,勾唇笑言:“原來你已有十八了嗎?看起來倒像是十五六似的——不過就算是十八,你也依舊小我一歲,半月前,我便滿了十九了。”說著不待鬆本再反駁,伸手做出邀請的姿態:“茶室簡陋,不嫌棄的話,請進來坐坐吧,喝我一杯茶如何?”
他微微彎身做邀請狀的樣子看起來實在是謙謙君子,鬆本怎麼也推拒不了,何況這人站在那裏就有一種讓人想要親近的氣質。於是應邀鑽入這小小茶室——室小,依著古來的規矩,是六十六厘米見方,所以隻能鑽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