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鬆本與草翦(下)(2 / 2)

她沒有看草翦一眼,好像那隻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她眼睛裏麵隻有自己的兒子,自己不聽話的、走錯了路的、一時迷惑的兒子。

“……媽媽,媽媽……別這樣……”而鬆本隻有喃喃地、重複地念著,聲音充滿祈求與悲涼。他不敢去看草翦,卻知道他站在他們五步開外,進退不得,動也不敢動一下,難堪而又無人理會。

母親一手拽著他一手捂著臉哭了好久,然後才慢慢平靜下來,聲音已經完全啞了:“決明,跟媽媽回去,以後不要再來,我不會告訴你父親……娶那個姑娘吧,她很漂亮,性情也好,會插花也會茶道……決明……”

他看著母親,訥訥不能言。母親是強大的。她一貫是這樣溫婉賢淑的日本女性,卻也同樣在骨子裏繼承了東方女子的堅韌,好像一株葦草,能從暴風雨的肆虐之下存活下來。即便是這樣在她看來晴天霹靂一樣的事情,她也在淚水之後迅速地做出了判斷和決策,秀美的頭微微仰起,注視著她的兒子,那一雙完全腫起來的眼睛悲哀地看著他,隻等著他一個回答。

……他卻注定要讓她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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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親說……我隻會喜歡草翦一個……她又哭起來,拽著我往家裏走。我匆匆地給草翦一個揮手,告訴他不要擔心,然後就被拽著離開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那會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老人望向窗外,這時候日頭正大,陽光燦爛得好像可以蒸騰掉人世間一切悲傷、汙穢、苦難與陰暗。

“母親勸說不動我,最終告訴了我父親。他震怒了,用手腕粗的棍子打在了我身上。”鬆本迷茫地露出一個近乎於微笑的表情,卻隻是微微勾了勾嘴角,“呐,你們看——”

他背過身,將上衣的下擺撩起來,後腰的部位,有一條兩寸長的傷疤,肉粉色,仿佛一條扭曲的蚯蚓。

“我被打得骨折了,其他傷口大大小小也有不少,開刀做了手術之後就被抬回家去,動彈不了地趴在床上。母親天天流淚,而父親一直憤怒不已,罵我丟了家裏人的臉麵……”他的表情恍惚起來,似哭似笑,帶著世事滄桑後的沉痛與悲涼,“後來有一天父親突然不罵了,我還以為他終於消氣了,我怎麼也沒想到,沒想到……”

等他終於可以從床上下來,傷好得差不多了得時候,他就立刻要去見草翦。母親父親都拚命攔住,他也沒多想,隻以為是他們不願意他再和草翦攪在一起,所以攔著他不讓他去。

等到他終於找到一個父母鬆懈了的時機跑出家去,跑到山上,找到那戶熟悉的小小房子的時候……

“……我怎麼敲,怎麼敲,都沒有人再出來應門了……然後我看見門上紮的白花……我怎麼可能相信呢,我怎麼也不信的。所以我瘋了一樣地在那裏找,叫著‘秋水,秋水!’,但就是沒有任何人回應……直到有路過的人看不下去,又知道內情,他攔住我說,那裏住的年輕人,一個月前,被人發現漂在不遠處的湖泊裏……撈起來的時候……那時候……都浮腫了……這人告訴我……告訴我說說……是那之前有個中年男人來找這個年輕人,同他說了好一會兒話,後來兩人都情緒激動起來,那中年男人氣急敗壞地給了年輕人一巴掌。周圍人都去攔,就包括和我說話的這一個人。他把當時的事情講給我說,‘哎呀,那中年男子罵得很凶也很不好聽,說他人窮誌短,勾引男人,不學好雲雲……我們在旁邊聽著都別扭,那個年輕的男人挨了打也不還手,臉漲得通紅隻是說我是真心的,伯父不要生氣了。那中年男人被我們攔著還不住冷笑,最後說,死心吧,沒見他這樣久都沒來找你?早被我們安排著,娶了妻子了。然後那個年輕男人的臉色,忽然就灰敗下去,看著就像是沒了魂一樣,煞是可憐……’。”

鬆本說到這裏,忽然就停了嘴,眼神渾濁又茫然地看著窗子外麵。

窗外太陽很大,很大,和多年以前,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