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這個女人卻打定主意要跟我,到處散布我和她睡覺。她想用睡覺來證明我和她關係的嚴重性、深刻性。有時你確實覺得性行為和睡覺有所區別,人世間大部分性行為是達不到睡覺的深度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真正心甘情願、坦然無忌地睡在一起(這裏的睡沒有性的意味)是不容易的,這很可能是人類最難的幾件事情之一。肖禾把它看得過於輕易,她輕易就想用睡覺的輿論來迫我就範。在那些日子裏我成了厚顏無恥的不負責任的誘騙女性的公子哥,我的父親也多次規勸我要認真地對待生活。我無法向世人表明我的認真,倘若我說,除了肖禾我還和好幾個女人“睡過”,但我並沒有通過這些“睡”找到愛情,因此我還在繼續尋找,而這正是我的認真之處,他們肯定會大罵我的下流。

說到對待生活的認真,我母親可說是個典範。她在規勸我娶肖禾時,除去列舉肖禾的諸多優點,還指出肖禾的人中長得又深又長,說這種女人生育能力強並且頭胎多半是兒子。這話的含義雖不再是中國民間的“多子多福”論,起碼也是暗示我,肖禾女人特征之出眾吧。我立刻想起“洋馬”那個外號,而我的母親則是牲口市上的行家。

很長一段時間我被肖禾忽而軟忽而硬、忽而悲戚萬狀、忽而強悍野蠻的行徑包圍著,我甚至懼怕聽到樓上她家傳來的腳步聲,不管那是誰的腳步都使我一律想起馬蹄嘚嘚,這“馬蹄”還使我開始厭惡我生活的這座城市。

人是可以因了厭惡存在於這城市中的一個人,繼而厭惡整座城市的。我已無法容忍北門市,我花費了兩年的努力,才從北門搬到南門。

南門市被很多人看做單調、乏味,甚至連自己的口音都未形成的城市。她的曆史短暫,不像其他城市那樣,總能從犄角旮旯找出點曆史的痕跡:一塊石碑啦,一間小廟啦,幾處名人的公館啦……便值得驕傲了。倘若基建時再挖出幾個壇子罐子,一座城市就更加非比尋常。南門沒有這些,基建挖坑時連塊古瓷片也沒見過。但這並沒有妨礙南門市成為一個大城市。她沒有閱曆,也就沒有包袱;她拿不出值得子孫後代驕傲的古董,也就不那麼任性。不那麼任性,才使南門市能夠更快、更少麻煩地接納新事物:房地產、高科技開發、三資企業、股票市場接踵出現,乃至聘請外國專家規劃市容,街上連自動櫃員機也有了。而大批外地、外省人的流入,終於使南門市有了自己口音的雛形。這是一種以原裝南門口音為基礎,雜以京、津味道的“普通話”。所謂原裝的南門口音,實際是一百年前這塊土地上種棉者的鄉音,那時南門尚是幾十戶人家的小村。那鄉音有點生硬有點愣,但對話極為簡練,有著直出直入的風範。比如有騎車者在街上撞了人,警察過來幹預。

警察問:“為什麼撞人?”

南門人答:“莫(沒)鈴兒(指車)!”

警察又問:“為什麼不安鈴兒?”

南門人答:“莫(沒)空兒!”

90年代的南門口音裏,“莫”已經進化成了“沒”,這種對普通話的質樸向往和頑強靠攏還使南門人養就了較為厚道的待人習性。他們不排斥外人,因為實際上南門是個被外人占領的城市。它無法引人懷舊,卻能誘人尋找機會。我常常以為在一個充滿懷舊意蘊的古老城市,機會終究不會太多。特別像我這樣一個揣著狼狽的麻煩從故裏逃脫的人,更是願意在一個彼此糾纏不深的環境裏尋找我的一切可能。目前我在一個被稱作設計院的大單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