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對麵的窗子打開了,又是掛好窗鉤,又是消失,又是對自己的漱洗,又是有秩有序的早餐。看上去她心緒很好,飯後又從廚房拎出高腳凳,登上凳子擦玻璃。她穿著一件舊襯衣和一條短褲,她哼著歌,翻來覆去地總是那麼一句:“咕咕、咕咕……”像雞叫。但她的口形卻因此而變得有意思了,仿佛正熱切地親著什麼。

那個男人沒有出現,我的猜測已得到證實。他不是她丈夫,他沒有在此過夜。他們隻是熟人,熟到他隨時可以來,隨時可以走。我心中卻突然一陣陣疼痛。

念大三時我有過一次比較正式的戀愛,我喜歡低班一個名叫尹金鳳的女生。有一回宿舍樓洗漱間的下水道堵了,汙水溢到走廊裏來。男生女生們都奓著胳膊嘰裏呱啦地叫,隻有尹金鳳挽起袖子脫了鞋,光腳走進洗漱間,掀開下水道蓖子伸手就掏,掏出一大堆爛頭發、牙膏皮什麼的。髒水泡著她白淨的腳丫,原來尹金鳳長得很出眾。很快我就打聽到她是從邊遠山區考來的,正應了“深山出俊鳥”那句俗語。

我開始追逐她,一邊得意著我的眼力。她很少參加校內娛樂活動,整天泡在圖書館看書。我於是也追她到圖書館,我們終於友好地認識了。我驚奇她的普通話講得那麼好,隻有細聽才會發現個別咬字的發音帶著山裏味兒,比如她老是把“二”念作“惡”。但這更使她顯得嬌憨似乎在無意識地對人撒嬌。她坦率地向我講述了小時候貧窮的日子,說那時吃不飽飯,她們兄弟姐妹五個人,每天中午放學後都比賽著往家跑。誰先到家誰能搶上鍋裏的稠米湯,誰後到家誰就撈不著米了,盛到碗裏的隻是湯。學校離家有三裏地,每次他們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的講述更激起了我“騎士”一般的熱望,我多麼樂意盡我的所能使她永遠不回首那搶著喝稠米湯的日子。我頻繁地送她東西,有一回甚至把母親家傳的一枚翡翠項墜偷出來取悅於她。我記得那次她抱住我大哭起來,當時我也很激動,我為她擦著眼淚試圖去親她的臉,但她很警覺地推開了我。她對我防範很嚴,這種防範更把我折磨得六神無主,這段時間一個名叫表妹的人又摻和了進來。

這表妹其實是我同宿舍的表妹。表妹的父親是個做化妝品發了財的企業家,他們那個化妝品係列裏有一項還得過布魯塞爾尤裏卡發明獎。不過用表妹的話來說,中國的化妝品就像中國的酒一樣,都在某個地方得過獎。她經常提著一大袋子男用麵霜、粉刺靈什麼的到學校來送給一些人,惟獨不給我。這舉動常常把我弄得很忐忑。有一次我問她為什麼不送我,她說因為我愛你,怎麼能把白拿的東西送給心愛的人呢?我會送你東西的。

表妹開始送我東西,我也開始接受表妹的東西,其實我接受表妹的東西是為了拿過來轉贈尹金鳳。手表、打火機、運動鞋、真皮錢夾、名牌襯衫……我無一遺漏地都送到了尹金鳳手上。我讓她寄回山裏老家,說這是我給她兄弟姐妹買的。表妹接下來就開始約我吃飯,去“肯德基”,去“王府”,去“香格裏拉”。有一次在飯桌上,她竟然把一粒櫻桃叼在嘴上讓我用嘴去接,這動作有點刺激,卻把我弄得非常別扭,一時間仿佛她嘴裏叼的不是櫻桃而是搌布——就算是櫻桃,我怎麼能咽下一個陌生女人嘴裏的東西呢,這大不可思議了。我裝著沒反應,表妹倒也沒生氣,嚼著櫻桃說我沒見過世麵。我心想這動作也配叫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