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她眼裏噙著淚,可她沒讓眼淚掉出來就開車走了。我回到家來才發現我的桌子上有1000塊錢,這他媽是什麼意思?想救濟我還是怎麼的。那時候項鏈有點用,現在錢有個什麼用。操你媽!我在心裏大罵。我罵的不是表妹,可我得罵一聲。
中午林林來了,把自己刻意拾掇了一番,一塵不染的樣子。她給我帶來幾個桃子,據她說都是洗好並用洗滌靈消過毒的。我們倆並排坐在床邊吃桃子,一時竟想不出什麼話來。我竭力回憶著初次遇見她的情景,就因為她喜歡在背人的地方吃零食,我才想把她擁在懷裏喂她吃。回憶給了我一點兒感覺,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很久。現在人和零食都在眼前,難道我不該喂她吃個桃子麼?我拿了一個桃子送到她嘴邊,把手臂搭上她的肩膀。她並不推開我,扭臉看了我一眼,我想我終於如願以償。接著我喂起她來,手臂也把她箍得更緊了。雖然我覺得這一切並不十分高級,有點俗,有點表演成分,可我猜林林還是需要這點表演的。
林林大概沒有把這看成表演,昨晚我對她的粗魯加“規矩”也許反而促使她倍加信賴我。她微閉著眼,一口口地嚼桃子,顯得心醉神迷。我趁她不備,趁她正心醉神迷,往她嘴裏塞了一個桃核。她一咬,睜開了眼,攥起拳頭就捶打我。她罵我“討厭”,還說要打死我。男人等待的簡直就是女人嘴裏這個“討厭”,“討厭”實在是個信號,要是聽著“討厭”再挨上兩拳頭,就更貨真價實了。林林一捶我,我就勢往床上一躺說,既然討厭不如死了算了。林林又給了我兩拳,頭也頂了過來,頂在我肩膀上、胳膊上,然後便說我的襯衫都餿了,要給我洗襯衫。
一聽說眼前的女人要給我洗衣服,我心中一陣悲涼,就仿佛我已經是一個丈夫了。對於“丈夫”,我還是要提高些警惕的。我必須懸崖勒馬,適可而止。我們剛正式接觸過兩次,再過幾天說不定她就要替我領工資還得限製我一天抽多少煙。
對麵的陽台空蕩無人我感到孤立無援。我弄明白了我需要林林就像需要一個妹妹,我願意逗她開心,願意她欣賞我適可而止的自我表現——一個好心大哥、“博學多才”大哥的自我表現。但我決不願意再讓她拿頭頂我,罵我“討厭”,事情發展起來會無止境的。那麼,我決定把她的注意力引開,比如領她參觀這座滿是灰塵的大倉庫。
我們走進了這倉庫的每一個房問。我指著如山的桌椅、如山的櫃櫥、如山的木床對林林說,這兒是個博物館,聯係著人類學的博物館。你別以為它們就是桌椅板凳,它們都有各自的生命各自的記憶,人類早就遺忘的事,它們卻記憶猶新。我一邊說著,嘩啦拽開一個抽屜,把林林嚇得一激靈。我說不必驚慌,請看這是什麼:兩張點心票(指甲蓋大)是1960年印製的。當時中國正值天災人禍,所以食品一律憑票購買,點心已成了稀奇,每人每月隻能得到一張半斤的點心票。也有不少能人為此毀掉半生的,便是造了假點心票,其罪過如同當今造假鈔、走私大麻一樣。不過這兩張是真的。至於主人為什麼慷慨而粗心地把它們遺忘在這裏,你能解釋嗎?
林林作了幾種解釋,都被我否定了。林林問我:你說呢?我說隻有抽屜知道。接著我又嘩地拉開一個抽屜,裏麵有張字條,上寫:“4月3日大麗借我奶票兩張。”我問林林這又是怎麼回事,林林說也是1960年的陳年老賬吧。我說並非,那時節哪有牛奶可買,奶牛早被殺吃了。現在的關鍵是這個4月3日,這個4月3日究竟是哪一年的4月3日,這倒是我們一個長期的研究課題。接著我又拉開一個抽屜,這抽屜裏沒有點心票,也沒有欠條,隻在抽屜邊沿上刻著幾個黃豆大的字“同胞們,警惕小芝”,後麵有個驚歎號,刻得最深。我和林林腦袋挨著腦袋看了半天。我說,懂了吧,現在電視台的小品越編越乏味,就是因為缺乏這類線索。這裏的每個線索都能編出一個上等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