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心用沾了水的手抹掉這些數字,就像要隱匿起對麵留在人世的最後的痕跡,隱匿起她的那些不方便,那些“陰暗麵”;就像我早就知道這麵牆上有幾個數字,而我的造訪就是專為著消滅它們的。我抹掉那些數字來到陽台上,站在對麵經常站的位置上張望著對麵——我那肮髒的窗戶緊閉著,而陳舊的倉庫就好比一個貌似忠厚的陰謀家,無辜的對麵曾經一覽無餘地把自己交給過這個陰謀家。
我從廚房裏出來,站在過廳裏,發現男主人正在臥室整理東西,像是要出遠門。在他眼前的衣物中,也有我所熟悉的那些:一件圓擺襯衫啦,幾件女人的小玩意兒啦。我對他說您的廚房真幹淨我很少看見這麼幹淨的廚房。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說著臉上似有慍色。他的臉色使我發覺我的確說了反話,因為眼前的廚房實在不幹淨,洗碗池裏的碗盤們都長了綠毛。但我的確不是故意,這是我意識中的習慣成自然吧——我曾經無數次站在對麵欣賞過這間條理分明、整潔新鮮的廚房,或者說,它實在是有過我對男主人形容的那種時光。我抱歉地衝男主人笑笑告辭了這陌生的房子,我想我與他原本是沒有對話基礎的,我永遠也無法向他陳述我的歉疚,正如同他永遠也不可能向我複仇。
我不止一次地反省自己,又不止一次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護,說招致對麵厄運的隻能是對麵自己,即使窺測本身就是低下的犯罪行為,可誰讓她自己給我提供了窺測的可能呢?那麼我究竟是誰呢?當我有意驚嚇她時,與其說是要張揚正義不如說是出於私欲,我是什麼?我不過是在那一高一矮兩個男人後麵,對她充滿欲望的第三個男人罷了。那個深夜,我采取的那貌似光明的“措施”本身不也是一種假象麼。假象如同體麵的鴉片迷惑既定的秩序,它操縱著人類的大部分生活,也緩解著生活本身帶給人的無盡的壓力。
無論如何我摧毀了一個女人最後一個個人的角落,我又慶幸我的確親眼見過一個女人生活中最真實的片斷。她使我領略到人在逃離了人類注視時那份無可比擬的自如的魅力,她在無意中教我學會了欣賞和疼愛生活中那些不為人知的自然。這一切其實是從她的背後而得,雖然她每天與我麵對著麵。原來人類之間是無法真正麵對著麵的。
我搬出倉庫搬到我該去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林林,明確表示我不愛她更沒有與她結婚的設想,我讓她盡可能把我往最壞處想。她低著頭,半天才問了一句:那你到底愛誰呢?這的確是個問題,但我覺得我和林林之間沒有探討這個問題的基礎,我說不清她也聽不明。也許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也許我根本就不曾具備愛的能力。愛的確是一種能力,我初次體味到這本是一種值得花費心血去鄭重尋找的能力。我望著林林的後脖梗,望著她那從白大褂裏露出一圈的花襯衫領子,領子已被磨損得露出了發白的經緯,但卻出奇的幹淨,就像整日接受著清水的漂洗和太陽的照耀。一股柔情從我心中油然而生,眼前的林林正好比一株色澤滋潤的嫩綠植物,使我相信她應該有自己美好的生活。而生活應該是美好的,生活本身麵對著我們就像大自然麵對著我們,隻有它們能與我們永遠平等相待。當我有時被深夜的光亮偶爾驚醒時,會想起那個被我扼殺的女人,一種久違了的讓自己變得好一些的願望,在這時猶如遠空的閃電嘹亮地劃過我的心胸。
黃昏時分我願意到牆外的莊稼地去散步,我願意去呼吸空氣裏那又苦又甜的菜味兒,看壟溝裏的水是怎樣悄悄洇濕每一畦青菜。有一次我被一個強悍的農婦截住,她把澆地的鐵鍁橫在腿前高聲喝道:“站住,這兒不讓過!”我知道她們討厭我們這些人在菜地裏亂走,就順從地轉身撤退,農婦卻又從背後喝住了我:“回來!那兒不讓過!”我站在那兒開始不知所措了,聽著這種吆喝心想難道我又走上了一個陽台?最後農婦終於給我指出一條明路,我衝她點點頭感激地向前走去,原野漸漸安靜了。我來到一片玉米地前,地邊的壟溝上盛開著淡紫色的小喇叭花和金黃色的矢車菊,有兩輛自行車並排倒在壟溝邊上,一輛男車壓著一輛女車。小花青草簇擁著它們,在朦朧的光線裏我聽見遠方有鳥兒啼鳴……
我小心地遠離了自行車走上回程,我為之工作的白色樓群宛若一艘即將離港的巨輪正在等待它的乘客。當我穿越田野向它步步逼近時,忽然想起行政處長抓過的那個老頭。停電以後電線裏剩下多少電才夠磨他的麥子呢?人類或許再也不會產生這原始的浪漫了,但被嘲笑的究竟應該是誰呢?
對麵一片清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