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過去,我隻在白天見那高個子男人來過兩次,但來去匆匆,我知道我等待的是那矮個子,也許那矮個子得了個暴病死了,突然死了,這倒也幹淨利索,解氣!我想。但我仍然不敢掉以輕心,不錯眼珠地立在窗前空守了好幾個黑夜,心中感到氣餒又有些安慰。但願那男人當真不來了吧,但願我那四個燈泡就此作廢!
可是,有一天深夜,當我已經開始犯迷糊時,對麵的陽台亮了!透過廚房的玻璃,我看見對麵一絲不掛地站在洗碗池前洗桃子。這是我第一次完完整整地看她,她顯得更加光芒四射。接著有個男人也進了廚房,正是那個矮個子。他光著上身,隻穿一條中式短褲。他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可口可樂,坐在高腳凳上悠閑地喝起來。他邊喝邊欣賞對麵,對麵也毫不在乎地請他欣賞。他好像又一次被她的美麗所激動,放下飲料就把她拉了過來……
一種邪惡的快感立即傳遍我的全身,就像開幕的鈴聲已響我必須果決地登場。矮老頭兒,別他媽怪我不仁不義了!我想著,一個箭步竄下床,啪的一聲拉動了電燈開關,同時把錄音機打開。驟然間刺眼的光明直奔對麵而去,緊接著“紅太陽照邊疆,青山綠水披霞光……”響徹夜空。我看見我推開一扇久未開啟的窗戶蹬上窗台,手中握著望遠鏡,故作輕鬆地朝對麵望去。我看見那男人沉重的後背凝固了一般僵持在我眼前,我看見我的對麵正麻木不仁地和我對視,這是受了極度驚嚇後的麻木不仁。我還看見她的嘴角微微牽動著,像在發出無力的抱怨:你是這樣年輕,為什麼會這樣殘忍?
啊,正因為我這樣年輕,才會這樣殘忍。
我在極度興奮中忘記我的演出是怎樣結束的。
我再也沒有見過對麵,陽台一直空著,廚房的門一直緊關著,自那個“光明”的深夜之後她就消失了。
我把窗戶關上,擰下所有的燈泡重又過起黑暗的日子。我時常感到我的低下,我的卑鄙,我的醜陋,我的見不得人。我好比是個趁人不備從後麵捅人一刀的歹徒,這種歹徒最大的資本就是趁人不備。
又過了些天,對麵仍然沒有動靜。陽台上卻出現了一個男人,不是那個高個子,也不是那個矮個子,憑直覺我斷定他才是這陽台的主人——他隨隨便便地站在陽台上煮方便麵,麵色很難看,白胳膊白腿的。他坐在廚房裏吃麵,不時停下來發一會兒愣。吃完把碗扔進洗碗池也不刷,洗碗池裏已經摞滿了髒碗筷。我眼前突然出現了對麵一絲不掛地站在洗碗池前洗桃子的樣子。
有一天中午林林來了,手裏拿著一個報紙包。她很拘謹,又竭力裝作忘記了從前的不快。我對她說今天她這條連衣裙特別好看,林林顯得高興起來,打開報紙包說她最近在學剪裁,給我做了一件圓擺襯衫。我努力做出專注而感激的樣子從林林手中接過襯衫,想到有天夜裏,對麵穿的就是這種圓擺男襯衫。接著出現在我眼前的便是對麵的臉。
我願意相信這是幻覺,但事實上這不是幻覺。對麵的臉的確出現在那張皺巴巴的報紙上。我拿起報紙才意識到我已經好幾年不看報紙了,我甚至忘記這城市還有這麼一張《南門晨報》。我放下襯衫拿起報紙,在報紙的一個角落印著對麵的照片,照片下邊有一些文字,文字報導了南門市著名遊泳教練、市政協常委的逝世,說是因心髒病猝發於某月某日不幸逝世年僅三十九歲。下麵還有一些讚揚之詞,有文字說她不受金錢、名利之誘惑,安心國內甘當無名英雄,並幾次放棄出國與在國外讀博士的丈夫團聚……
我推算了一下,某月某日正是那天深夜我大放光明的日子。
林林發現我對著報紙出神,問我,你認識這人?
我說我不認識從來沒見過。
我的確不曾認識《南門晨報》所介紹的這個對麵,更不知她還有這麼一大堆眼花繚亂的事業。我所認識的僅僅是我眼裏的那個對麵,但我敢說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比我更認識對麵了,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對麵的真正死因了。
對麵死了,陽台上已換上了那個白胳膊白腿的男人。但我總像有事業未竟:我依舊固執地想著那高個子和矮個子出現的規律。為此我決定作一次“微服私訪”,我必須親臨對麵的空間去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我找了個帆布工具袋背在肩上,裏邊裝了些改錐、鉗子之類,扮作水暖工去造訪對麵的家。我來到醫學院宿舍區,走到最後一排樓進了對麵的單元,為我開門的正是吃麵的男人,從國外回來奔喪的丈夫吧?他開了門,一臉沮喪地問我找誰。我說你是房主嗎?他說是的,我說我是水暖工,例行公事檢查下水道。他無可奈何地先把我引進了廚房,便幹自己的事去了。我熟悉地(我想我應該是)走進廚房敲敲這兒弄弄那兒,看看牆看看櫃,看看我熟悉的一切。當我站在洗碗池前擰動水管時,看見牆上有兩行用鉛筆書寫的數字。字雖特別小,但我憑著感覺還是覺出了它們的存在。第一行是2、5、7,第二行是4。我恍然大悟:2、5、7是屬於高個子的,那個4屬於矮個子。可對麵為什麼不把這字記在心裏,卻寫在牆上呢?這或許屬於心理學家的研究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