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第十章(2 / 3)

小金寶在這一夜裏沒有睡竹床,而是臥在了地板上。半夜裏小金寶伸出頭,如冬眠的蛇那樣伸出頭,輕輕撐起上身,用耳朵四下打量一遍,站起來了。小金寶卷起被子,踩上去,朝門那邊攤開來。她一邊退卻一邊卷被子,再轉過身,把被子朝門那邊延伸。小金寶出了門,把門鉤好,再用剛才的辦法一步一步向東移去。到頭了,小金寶沒有從木質階梯上下地,而是把被子輕輕丟在地上,再趴下來,吊吊蟲那樣爬了下去。

這個機密的動靜本來完全可以避開我的,但我的肚子把我疼醒了。我捂著肚子意外地聽到了動靜。我不知道時間,隻是看見小金寶的身影鬼一樣飄了出去。我隻好取過傘,往外跟,但我隻走了兩步就發現不對勁了,小金寶沒有向南,而是朝東走進了蘆葦叢。我弄不明白她走到那邊做什麼,屏住氣,緊緊張張地跟了上去。

但我立即看到了一個黑影。那隻黑影是從地上突然站立起來的,這個黑影嚇了我一跳,我猜同樣也嚇了小金寶一跳。小金寶怔住了。不過小金寶似乎立即認出對麵的黑影是誰了,我也認出來了,我是從那人臉上的玻璃反光認出他是宋約翰的。

兩條黑影在蘆葦叢中隻靜立了一瞬,就擁在一處,胡亂地吻了。夜風蕩漾起來,蘆葦的黑影在秋風中搖曳得極紛亂,鬼鬼祟祟又慌亂不安。小金寶的雙臂緊勾住宋約翰的脖子,身體貼在了他的身上。宋約翰吻了一半就抬起頭,機警地張望四周。小金寶張著的雙唇沿著宋約翰的脖子努力向上攀援,喘著氣用心追尋。宋約翰再也不肯低下頭了,小金寶的喉嚨裏發出了焦慮喘息。宋約翰的雙手托住小金寶的腰,用氣聲說:"老家夥是不是懷疑上我了?"小金寶用力甩動頭部,嘴唇像雨天水麵的魚,不停地向上躥動。"是不是懷疑我了?"宋約翰問。"我在等你,你愛不愛我?"小金寶的喘氣聲透出一股傷心熱烈的氣息。"我在等你,大上海我就剩下你這麼一點指望了。""老家夥讓我來幹什麼?"宋約翰急切地說。"我在等你!我天天在等你!"宋約翰極不耐煩這樣的瘋話,雙手一發力,小金寶的下巴就讓他推開了。這個推動過於生硬,小金寶突然安靜了,下巴側過去,放在了肩上。宋約翰公雞吃食那樣在小金寶的臉上應付了幾下,哄著她說:"告訴我,是不是懷疑我了?"小金寶一把抓住了宋約翰的手,捂在掌心裏頭做最後一次努力,"我們走。"她仰著頭說,"我們離開上海,你讓我當一回新娘,我依著你一輩子!"

"你要到哪兒?"宋約翰問。

"隨便到哪兒。"小金寶說,"隻要能像別人那樣,隨便在哪兒我都跟著你。"宋約翰擁住小金寶,柔聲說:"我會讓你做新娘的,可不能隨便在哪兒,等我把上海灘收拾了,我讓你成為全上海最風光的新娘,你要耐心,你要聽我的話——老東西到底讓我上島來幹什麼?"

"你煩那麼多做什麼?我們離開,我們一了百了。"

"他不會平白無故把我叫到這兒來,"宋約翰森森地說,"他一定有大事情——你是不是把我賣了?"

"我能賣誰?"小金寶淒然一笑,"我是賣到上海灘的,我能賣誰?"

"大個子是不是來過島上?"宋約翰好像突然記起了一件事,有些突兀地問。

"他和你一起來的,我怎麼知道。"

宋約翰意義不明地笑了笑,擁住了小金寶。他吻著小金寶的耳墜,小金寶站著沒動,平靜地望著他處。"你盡快給我弄清楚,"宋約翰說,"你明天一定要給我弄清楚。"

"好,"小金寶說,"我天亮了就問老爺,你知不知道你的兄弟想搶你的椅子,他還搶了你的床!"

宋約翰不吱聲了,他的嘴巴堵住了小金寶的雙唇。這次封堵很漫長,宋約翰的雙手爬上小金寶的胸脯,小金寶感覺到自己的胸脯不爭氣地起伏了。我蹲在遠處,看見兩條黑影慢慢倒在了蘆葦叢中。我聽見了兩個人無序有力的喘息,他們的喘息此起彼伏,在黑寂裏像兩條耕地的水牛。

我捂緊了肩,夜裏真涼。

第二天我開始了拉稀。我什麼也沒有吃可就是不停地拉。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肚子裏怎麼會有那麼多東西拉出來,我擔心這樣拉會把自己全拉出去的。我拉了一趟又一趟,拉回來之後就軟軟地倒在床上。中午時分小金寶來到了我的床邊,她臉上的氣色因為一夜的折騰變得很壞,但我想我臉上的顏色一定比她更糟。我們兩個病歪歪地對看了一眼,小金寶說:

"你怎麼回事?"

"我拉肚子了。"

"你瞎吃什麼了?"

"我沒有瞎吃什麼。"

"好好的怎麼會拉肚子?"我不再說話,她這樣的話聽起來叫我傷心。我望著她,她也就無聲地望著我,再後來她好像想起了什麼事。小金寶不聲不響地走到灶前,點上火,開始燒水。我倒在床上,望著她燒火的樣子,覺得她實在是太笨了,燒水這樣的事都做不好。但她燒火時的模樣實在是好看,爐火映在她的臉上,實實在在的就是一個村姑。我看著她的樣子,覺得"逍遙城"裏的一切真的都是夢。

我又要拉了,匆匆下了床出去。草草處理完畢我隻得再一次捂著肚子回來。阿牛和阿貴坐在棧橋上吸煙,阿牛蹺了一隻腳,對我大聲喊道:

"臭蛋,你一上午都拉了幾趟了?"

"六趟。"我嘟囔說。

"下次給我走遠點,"阿牛大聲對我說,"你自己也不聞聞——這屋前屋後你擺了多少攤了?再亂拉,小心我揍你!"

我點著頭,小心地上了棧橋。其實我不點頭也像是在點頭。我的肚子裏全空洞了,走起路來像雞,頭也就一點一點的。

我進屋的時候小金寶的手裏正握著一把菜刀,她用菜刀的刀把碾碎大鹽巴,碾好了,把刀放在了灶台上,然後把鹽末放進碗裏去,舀出開水。她一隻手拿一隻碗,兩邊對著倒,一邊倒一邊吹。我不知道她在幹什麼,我隻是覺得她上鍋下廚時的樣子像我的姐。她把水弄涼,端到我的身邊,說:

"喝了。"

"我不渴。"

"喝了,"小金寶拉著臉說,"再拉,你就走不動路了——是鹽水,全喝了。"

阿牛和阿貴恰巧走到我的門口,阿牛看見我在喝水,倚在了門口,說:"好你個臭蛋,你還在喝?你還想拉到什麼時候?"

我望著小金寶,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金寶的兩隻手也抱到了胸間,一步一步走到他們麵前,一副成竹在胸。她瞟了一眼阿貴,眨巴一下,又傲氣十足地把眼珠移向了阿牛。"阿牛,"小金寶說,"你是怎麼說來著?怎麼著臭?怎麼著又香了?你再說給我聽聽。"阿貴一聽這話捂著嘴就要笑,阿牛猛一回頭,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小金寶送出下巴,笑盈盈地說:"說。"阿牛舔舔嘴唇,說:"聞起來臭,吃起來香。"小金寶鼻孔裏冷笑一聲。"好你個阿牛,"小金寶說,"你討了便宜還賣乖!"小金寶虎地就拉下一張臉,罵一聲"下作",張開胳膊,一手拉過一扇門,"乒乓"就兩下,關死了。夏末的夜晚入了夜竟有些秋意了,雲朵大塊大塊地粉墨登場。月亮照樣升起,一登台就心神不定,鬼鬼祟祟地往雲後鑽。月亮在雲塊與雲塊的裂口處偶一亮相,馬上又背過身去,十分陰險地東躲西藏。秋蟲們很知趣,該在哪兒早就蹲在了哪兒,大氣不敢出。月亮在黑雲的背麵寓動於靜,如不祥的預感期待一種猝然爆發。

我又捂著肚子下床了。老爺的房間裏傳出零亂的洗牌聲。老爺的一陣大笑夾在牌聲裏,是那種杠後開花式的大笑。我愣了一會兒,阿牛跟在身後,小聲對我說:"走遠點,給我走到水邊去!"我不敢違抗,黑頭瞎眼直往水邊的蘆葦叢中鑽。蘆葦叢一片漆黑,仿佛裏頭藏了許多手,隨時都會抓出來。我猶豫了片刻,有點怕,不敢弄出聲音,躡手躡腳才走了兩步,就在蘆葦叢邊蹲下了身去,我蹲下之後剛才的急迫感反倒蕩然無存了,我就那麼蹲著,想一些可怕的場麵。這時候一顆水珠掉在我的臉上,隨後又是一顆。我伸出手,夜雨就涼涼地下了。

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就在這時響了起來。聲音不大,但在這樣的時刻我聽上去如雷轟頂。"媽的,下雨了?"一個男人在蘆葦叢裏說。我的後背猛然間排開了凶猛芒刺,我的手撐在了地上,嘴巴張得像狗一樣大。我不敢動,不敢碰出半點聲響。

"下雨好。下雨天辦事,我從來不失手。"

"宋爺怎麼了?怎麼想起來殺小金寶?"

"你別管。兩點鍾小娘們一進來,你就上,用繩子勒。"

"宋爺說用刀子的。"

"你別管,細皮嫩肉的,弄破了還有什麼意思?"

"雨再大,我們躲到哪兒?"

"躲到水裏頭。"

我如一條蛇開始了無聲爬動,爬得極慢,極仔細,爬一陣停一陣,再仰起頭吐一吐蛇信子。我大口地喘氣,心髒在喉嚨裏無序地狂跳。我爬了一路。雨點大了,天破得如一隻篩子。我匍伏在草地上,四隻爪子慌亂地舞,快到大草屋時我趴在了地上,靜了一會兒,站起身,一起身就對了大草屋撒腿狂奔。

我推開門,整個大草屋"砰"地就一聲,我沒來得及站穩身體就被門後的兩個男人摁住了。小金寶坐在對門。老爺、宋約翰和鄭大個子同時回過來三張驚愕的臉,我喘著大氣,一身的泥漿,兩隻手全剮破了,血淋淋地在胸前亂比劃。"小姐!"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蘆葦叢!蘆葦叢!兩點鍾,你千萬別到蘆葦叢!"

小金寶飛速瞟一眼宋約翰,呼地站起身,厲聲說:"你胡說什麼?"

"是真的。"我急迫地辯解說,"來了,宋爺派人來了,要殺你,蘆葦叢!"

鄭大個子從桌麵上抽回手,插進了口袋。

我掙紮了兩下,身後的手卻摁得更緊了。老爺給了一個眼色,那雙手便把我推到老爺的麵前。老爺說:"把他放了。"老爺的目光一直穿透到我的瞳孔的最深處。我沒見過老爺這樣生硬堅挺的目光,不敢看了。"臭蛋,"老爺說,"望著我——你重說。""我拉肚子,蘆葦叢,有人說話。一個說,下雨了。另一個說,下雨好。一個說,宋爺怎麼了,要殺小金寶。另一個說,兩點鍾,小娘們一來,用繩子勒。一個說,宋爺叫用刀。另一個說,弄破了沒意思。"

老爺點點頭,要過我的手,正反看了一遍。又要過另一隻,正反也看了一遍。老爺的臉上沒有表情,但眼睛裏頭上知天下知地了。老爺隻是伸出手,平心靜氣抓過一張牌。

我不敢吱聲,偷看了一眼宋約翰。他的眼睛正對著我平心靜氣地打量,然後,小心地移到了老爺的臉上。小金寶一動不動,眼裏空洞了,像極幹淨的玻璃,除了光亮,卻空無一物,她就用那種空無一物的光芒照射宋約翰。隻有鄭大個子顯得高度緊張,兩隻眼珠子四處飛動。

老爺的牌放在手上,轉動著敲打桌麵,卻不打出去。整個小屋裏就聽見老爺手上的牌與桌麵的敲擊聲,空氣收緊了,燈裏的小火苗都快昏過去了。老爺粗粗出了一口氣,看著桌麵說:"小金寶和餘胖子的事,今天在場的可能都聽說了——沒有不透風的牆,我這張臉算是丟盡了。"老爺抬起一雙渾濁的眼傷心地望著宋約翰,說:"我知道你對大哥的一片心,可我舍不得,你先放她這一碼。"老爺把牌打出去,說了聲二條,詢問宋約翰說:"你派了幾個兄弟?"

宋約翰有些摸不著底,猶猶豫豫地說:"十八個。"

老爺望了望小金寶,慢吞吞地說:"你瞧瞧,十八羅漢都給你用上了。"

小金寶的雙手扶著牌,不動了,臉上卻有了笑意,怪異而又妖嬈,在小油燈的那頭楚楚動人。宋約翰低下頭,穩一穩自己,從一二三條中間抽出二條,冷靜地打出去,說:"跟大哥。"鄭大個子懵裏懵懂地伸手去抓牌。小金寶用手攔住,笑開了,雖沒有聲音,卻咧開了,臉上的樣子像自摸。"宋爺,"小金寶說,"光顧了跟大哥,都當了相公了。"宋約翰一凝神,還過神來,掩飾性地跟著就笑,笑得太快,太倉促,都不像笑了。頭上竟無端地晶亮起來。鄭大個子看著老爺,越來越覺得不對,滿臉狐疑,隨便抓過一張,隻看了一眼又隨隨便便打了出去。輪到小金寶了,小金寶卻不出手,她就那麼對著宋約翰笑,癡了一樣,讓所有的人害怕。她的目光與笑容如入無人之境,蛇一樣在宋約翰的眼前無聲纏繞。她從自己的牌裏夾出一張,用中指和食指夾出來,以戲台上花旦的手型把自己的牌摞在了宋約翰的那張"跟"牌上,指頭修修長長而又嬌嬌柔柔,也是一張二條。隨後就把手指頭叉在一處,擱到下巴底下。"我跟你。"她對宋約翰撒了嬌說。宋約翰的頭上慢慢排了一行汗珠,但他畢竟心裏有底,顯得並不慌亂。宋約翰沉沉著著地摸出手絹。"宋爺,你出汗了,"小金寶說,"都說吉人自有天相,你的額頭的汗珠排得都有樣子,是一把通天和,小七對呢。"宋約翰把手絹團在手心說:"小姐也當相公了。"小金寶的笑容如同橘燈的最後一陣光亮,在淒豔之後緩緩退卻了,眼裏恢複了先前的空洞,目光也收了回去,眼裏的淚卻一點一點變厚。"我哪裏是當相公,"小金寶噙了兩顆大淚珠子說,"我是當婊子!"

我立在一邊,看不出頭緒。老爺側過頭,和顏悅色地對我說:"臭蛋,去睡吧,這裏沒你的事了。"

小金寶卻把我叫住了。她從手裏抓了一摞子洋錢,塞到我的手上,看了我一眼,說:

"去睡吧。"

我剛出了門,木門迫不及待地給關緊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全關在了裏頭。我沒有走回廚房,一個人走到草地上解下褲子,蹲了下去。老爺的房門關得很緊,屋裏安靜得聽不到一絲聲音。仿佛是一座空屋,沒人了,隻有門縫裏殺出一條扁扁的光,看起來特別地刺眼,那道光如一把利刀把外麵的黑色分成了兩半。

一隊黑衣人從過道裏快步向蘆葦叢跑去,他們走過那條光時手裏的家夥通通一閃。

我知道小金寶不會挨刀子或挨繩子了。但我突然記起了小金寶剛才的表情,她似乎知道這件事,她似乎很害怕我當著那麼多人說出這件事。我的手裏握著銀洋,我感覺到了銀洋的潮濕。

天邊滾過又一個雷。大雨就要來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著了沒有。我是在聽到外麵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坐起身子的。我聽得出腳步很亂,腳也出乎意料的多。草地上一定積滿了水,急促的腳掌踩在草地上一路發出吧嘰吧嘰的水聲。我下了床,打開門,過道裏沒有一線光亮,所有的房間全黑透了。這樣的場麵不同尋常。我倒吸一口氣,隱隱約約看見草地上有人正拖著東西往東邊的遠處去,被拖著的東西像人,是死去的人。我伸出頭,深夜大雨如注。遠處有一盞孤燈。燈光下站著高高低低的人們。

我不敢在這裏久留。我走進了雨中。沿著燈光小跑而去。滿地的屍體被人拖著飛跑。燈光越來越清晰了,老爺挺挺直直地站在一張雨傘下麵,站得很高,他的腳下是一片新翻的泥土,身後是鄭大個子。幾個男人從地下的大土坑中鑽出來,雨網使他們的黃色背脊恍如夢景。他們把大鐵鍬插在地上。這時候一路屍體正好拉過來。人們閃開道,屍體在老爺的麵前橫得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