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說晚安——曾經的碎片
那天我站在路邊的車站等車,我是要到一個老師家去補習,書包裏是成千上萬的試卷和參考書。一個漂亮的男孩子從我身邊走過,背著把黑色的吉他,破舊的牛仔褲,長長的頭發被風吹得飄起來,他險上的表情天真而狂妄,哼著一段重複的旋律,我知道那是平克•弗洛伊德的歌。他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吹了聲響亮的口哨。我悄悄地低下頭,我似乎想起了什麼,可是我馬上又搖了搖頭然後笑了。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笑,可是我知道,那些從天花板上掉落下來的柔軟的灰塵,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了。
我叫晨樹,我在中國的西南角生活。很多時間在念書,很多時間不說話,很少時間看電視,很少時間睡覺。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日複一日地繼續。
至於我曾經的生活,我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它刻進了我的生命,留下深刻的痕跡,日日夜夜在我血管裏奔流,不肯停息。而且,一直絕望地歌唱。
而歌唱的旋律,破裂而又華美。如同暮春櫻花慘烈的凋零和飄逝。
我住在一棟三層樓的木房子裏,最下麵是我父母,中間是我,最頂層是個比我大一歲的男孩子,名字叫顏敘。生活沉默,搖滾樂聽到死。
顏敘來租房子的時候提著兩隻很大箱子,他僅僅對我媽媽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我來租房。當我媽媽對他講了條件之後,他的第二句話是:好。然後他就提著箱子上去了。
我記得那天我企圖幫他提一隻箱子,可是發現箱子很重。他對我說,不用了,謝謝。可是依然麵無表情。
很久之後我知道了那兩隻箱子中裝滿了CD碟片,除了搖滾還是搖滾。我說的很久之後是真的很久之後了,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整夜整夜地跑上樓去,一直聽搖滾樂聽到天亮。我記得每當天快亮的時候,顏敘總會站在那扇小窗戶前麵,伸出手指在光線中變換陰影,然後他會說,看,一天又這麼過去了。聲音裏沒有任何感情可是卻彌漫了憂傷。我總是想看看他的眼睛在那個時候是什麼樣子,可是他總是背對我站在窗前。當光線洶湧著穿進房間的時候,顏敘的背影總是像煙雲一樣,漸漸彌散。
顏敘搬到我的樓上之後,每天晚上我都會聽到天花板震動的聲音,然後會有柔軟的灰塵從上麵掉下來,落在我的頭發和肩膀上。這一切我沒有告訴我爸爸,因為我知道為什麼。顏敘總是在晚上戴上,將音量開到可以將耳朵震聾的程度,然後隨著鼓點在房間裏跳舞。我記得那天我站在他的門外,從虛掩的門我看到了手舞足蹈的顏敘,他在一片黑暗和寂靜中起舞,如同黑色的精靈。
後來他發現了站在門外的我,他望著我一直沒有說話,臉上是孩子般抗拒的表情。我們兩個就那樣站在黑暗裏麵,彼此沉默。最後他走過來,摘下,遞給我對我說,你要不要?聽聽看。
然後我笑了,我說你跟我下來。其實我叫他下樓也沒做什麼,隻是給他看了我整整一抽屜的CD,然後他笑了。嘴角有好看的酒窩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從那天之後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形影不離。
我不是個陰鬱的孩子,我在謹慎的家庭和精致的物質中成長,外表幹淨,成績優秀。我媽媽收集了我所有的獎狀和證書,一張一張看要看好半天。
可是我內心依然有絕望,隻是連我自己兜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麼,我隻有在耳朵裏充滿暴烈的音樂和痛苦的呐喊,在看到一幅扭曲的油畫,在陌生的路上看到一張陌生卻隱忍著痛苦的麵容,在滿是霓虹的街上一直晃蕩卻找不到方向,在拿起電話卻不知道該打給誰最終輕輕地放下的時候,我才會看見那些隱藏在內心的黑色從胸膛中洶湧著穿行而出,在我的眼前徜徉成一條黑色的河——
嘩啦啦,嘩啦啦,絕望地向前跑。
顏敘告訴我說他原來住在城市邊緣的一個9平方米大的屋子裏,也是一座木質閣樓的第三層。他說他對木質閣樓的頂層有著很深的依戀。因為可以找到一扇天窗,打開來,望見星鬥。我記得在一部日本的電影中,有個邊緣的少年,他住在陰暗的閣樓上,每天抱著吉他,一整夜一整夜撥著同一個和弦,在電影結束的時候,是一場櫻花慘烈的凋零,攖花樹下,是那個等了他一整夜的女孩子,那個少年不敢下去,因為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她。然後是那個女孩一瘸一拐地離開。因為站了一整夜,腳已經麻了,然後影片倉皇地結束,像是我們的成長,不知所措。影片的最後一句台詞是那個女孩抬起頭對著那扇窗說的,她說:天亮的時候請你打開窗,對我說晚安。因為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
顏敘在那個房子裏總是整夜整夜地放著音樂,聲響震得天花板上掉下細小的灰塵,他在裏麵總是大聲地怒吼和放肆地揮舞四肢,他說那種感覺像是一遍一遍地自殺,可是永遠也無法成功。他這樣告訴我的時候臉上還是沒有表情。
而我總是習慣戴。我沒辦法把自己就那麼暴露在別人麵前。有時候走過學校空曠的操場的時候會遇見同學,他們問我聽什麼,我也就說是香港流行樂。其實那個時候,我耳朵裏的聲音震得要讓我瘋掉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喜歡聽搖滾,沒有旋律性,沒有完美的唱腔,可是CD還是一大摞一大摞地買。我記得有次我在離我家五站路的街區的一家音像店中找到了幾乎所有的NICKCE的CD,包括第一張《TenderPrey》和最後一張《MurderBallads》。最後我身無分文地從那家音像店裏出來,抱著那些剛買的CD和一張老板送給我的《LetLoveIn》滿心喜悅地回家。我走著回去的。穿越那些陌生的街道,看著華燈初上的暮色,看到幾個婦人提著菜匆忙地回家,看到開往自己家的方向的公車從身邊叮當作響地駛過,在一個街道的轉角處我突然就停下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
回到家的時候我都忘記了時間,我隻知道父母的臉色不是很好看。可是他們很相信我。他們叫我吃飯,可是我沒有,我匆匆忙忙地跑上了三樓,我要去找顏敘。
那天我忘記了我回家的時間,可是我記住了那家音像店的名字:破。還有那個女老板,漂亮可是沒有任何妝容,蓬亂的頭發和幹燥的皮膚,沉默寡言,隻有眼睛依然明亮而且銳利。可是當我再去的時候,卻再也找不到那家店麵了。我問了周圍的居民,他們卻一臉茫然地望著我,像是在看一個怪人。破消失了,像是徹底的人間蒸發。以至於我在很久之後撫摩著那些NICKCE的CD的時候,我都覺得那是一個幻覺,華美,可是一碰就碎。
我和顏敘總是喜歡坐在天橋上,讓黑色的風一直吹我們的頭發。那些從我們腳下匆匆駛過的車總是將尖銳的車燈打在我們臉上,有漂亮女孩子走過的時候我會響亮地吹起口哨,然後笑得很放肆。每當這個時候顏敘總是笑一笑,很沉默的樣子。
我和顏敘總是在我父母入睡之後從樓上悄悄下來,然後翻過鐵門,跑到街上。那個鐵門很多次都在我的衣服上留下了斑斑的鏽跡。每次我們成功地跑出來之後,顏敘總會在車水馬龍的街上大吼一聲,他說這是逃亡後應該有的心態。他總是喜歡用逃亡這個詞語,因為很慘烈。
有時候我們僅僅是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蕩,像兩個枉死在午夜的鬼。遇見24小時營業的超市我們就進去買咖啡,然後捧著紙杯吐著白氣穿越冬天午夜寒冷的街道。看見美麗的廣告牌就大喊一聲:啊!傑作!
顏敘是學美術的,理想是做廣告。我看過他的畫,一層一層的色彩暈染開來,畫麵全是抽象的色塊,有時候是很多雜亂而扭曲的線條,彼此纏繞,像是部分意大利歌劇的高音,回旋纏繞細得像要斷掉,逐漸勒緊直到缺氧。
我們總是喜歡走陌生的路,逛陌生的街區,在快要天亮的時候在陌生的電話亭裏撥一些朋友的電話對他們說晚安。我不知道這是為了新鮮感還是為了陌生的人彼此間冷漠的隔閡。顏敘說他不喜歡和很多人在一起,因為吵。而我不再歡和很愛說話特別是很會說話的人在一起,因為我覺得不安全。
我一直以來都喜歡一句話:我喜歡沉默的人,因為他們善良。
有一次我和顏敘經過一條喧囂的街道,霓虹彌漫。酒吧彼此相連。顏敘帶著我走進一間聲響震天的酒吧,他對我說他有很多愛音樂的朋友在裏麵,他們都沉默,他們都善良。
我聽搖滾CD的時候都已經習慣了將音量開到震天響,可是我進去之後10分鍾我就頭痛得像要死掉,無數的金屬雜音朝我耳朵裏擠進來,我看到那些扭動身軀的人那些陶醉沉溺的人心裏一陣陣地難過。後來顏敘將我拉出來了,他看著我什麼也沒說,隻是搖了搖頭。當我們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很文靜的女孩子撞門衝出來,然後就蹲在路邊吐。
顏敘對我說他認識這個女孩子,在重點高中上高三,可是卻喜歡上了他的一個搞搖滾的朋友,她常常為了證明她的愛而跑進去,可是總是被那震天的聲音震得嘔吐。
我看著她素淨的麵容覺得心裏很壓抑,可是我還是站在原地看著她。突然想起《北京的樂與路》中舒琪說過的話:自殺的方法有很多種,其中一種就是找個玩搖滾的男朋友,最為痛快,因為又痛又快。
離開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門上閃爍的字幕,原來這間酒吧的名字叫“地震”。
突然想起清和曾經告訴過我的一句上海小喬說過的話:我深愛著搖滾,因為我深愛著那個深愛著搖滾的人。
我曾經對FOX講過顏敘這個人,然後FOX發過來一段話,他說:他肯定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背著斑斕的畫板沉默著穿越這個城市。我問他怎麼會知道,他說不為什麼,喜歡搖滾也喜歡畫畫的人都那個樣子。
FOX畢業於那個最好的大學,從小家境優越且成績好得讓人羨慕。可是他卻在全國幾乎所有的門戶網站上寫搖滾樂評專欄。我問他有身邊的人知道你寫搖滾樂評嗎?他說沒有,他說身邊的人幾乎都不知道他聽搖滾樂,而且還有傾慕他的女孩子不斷地送他香港的情歌CD。我說那你真的隱藏得夠好,他說對,所以他叫FOX。可是他告訴我,他不在學校的時候就有點像個小朋克,背著黑色的吉他,淩亂的頭發,麵容憔悴,匆匆地穿過街道,奔赴郊區那個低矮的平房中等待自己的樂隊。他告訴我他的樂隊叫“破”。我突然想起在這個城市中曾經出現過的那家音像店,可是我沒有勇氣問他。
我和FOX認識是因為我喜歡他的論壇,也總在裏麵不斷地貼帖子,而且時間幾乎都是淩晨。後來我對他講了他文章中的一個錯誤,然後他回了我一封信,對我說謝謝。然後我就很輕鬆地成為了他的朋友,而且讓他隔三叉五地給我寄北京的CD過來。其中我最喜歡的《撞昆侖》也是他送給我的,聽說極其難找。
於是我持續地收到包裹,有天我媽媽從破損的信封一角看到了一張CD的封麵,一個人正在用手撕開自己的胸膛,我媽媽很吃驚,問我是不是遭到了恐嚇。
FOX閡在一個城市,這多少有點戲劇化,我總是在街上遇見一個背著黑色吉他的人就停下來,然後問他你是不是FOX,然後理所當然地遭到很多的白眼。有次顏敘也背著一把黑色的吉他走到我的麵前,然後他笑笑對我說,你猜我是不是FOX。
其實我很想讓FOX和顏敘認識,我想那一定很有趣。
最早引我接觸搖滾的人是林嵐,我初中的同桌。她總是在上課的時候聽CD,把頭發垂下來遮住耳朵,當老師抽問到她的時候我總是撞她的胳膊,然後她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接過我匆忙寫下的答案大聲地念出來然後望著老師笑,然後坐下來繼續聽CD。腳在下麵一下一下地打著節奏。
她最早給我的一張CD是Nirvana的《InUtero》我聽完了還給她的時候她問我好聽嗎,我說很好聽,於是她說那就送給你。
林嵐在十五歲的時候父母離婚,可是她沒有跟著任何一方,她一個人住在市中心的一套一百四十多平米的居室裏,在房間裏的每麵牆壁上掛滿了油畫並且每張油畫下麵都有題目。那是她自己取的。她說她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不斷地買油畫來掛在牆上然後給它們新的名字,她說她曾經有個夢想是開一個很大的畫廊,然後等待有意思的人走進來。我問她為什麼要用“曾經”這個詞,她望著我帶著嘲諷的口氣說,很簡單,因為現在的我,沒夢可做,聽歌聽到天亮,然後對自己說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