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倒影,右手年華12(2 / 3)

第一次去她家的時候我一直站在客廳門口走不進去,因為她的地板上到處散落著CD碟片和封套,於是她就對我說如果我想到什麼地方那麼將腳下的碟片踢開就好了。後來很多個周末我就是坐在她家的地板上找CD,然後放進CD機中,等待難以預料的聲音突然地爆炸在空曠的房間裏麵。

後來在我初中還沒有畢業的時候,有一天林嵐突然就消失了。她前一天借給我的CD還在我的CD機中轉,可是我旁邊的座位卻突然空了。我去過她家很多次,可是大門緊閉。有好幾次我將耳朵貼在大門上,企圖聽見裏麵震動的聲音,聽見CD碟片在地上散落的聲音,可是門裏麵,卻一直寂靜如同墳墓。當我初中畢業的時候我又去找她,結果開門的是個化著濃妝的女人,於是我說對不起找錯了,然後悄悄地離開。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設見過林嵐,我總是在路上經過畫廊的時候突然就想到她,而我抬頭望向天空,隻看到飛鳥驚慌失措地四麵飛散,翅膀在天上劃出寂寞的聲響。有些人是突然就會消失的,而有些人,一輩子都會被囚禁在一個狹小的地方。

在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和顏敘坐在街心花園,我對他講起了林嵐,結果我一直講一直講講到停不下來,顏敘什麼也沒說,隻是在最後我雙手掩麵沉默的時候,他才低著聲音說,愛畫的人天生就是寂寞的,因為他們總是企圖在畫中尋找自己向往的生命,可是卻不明白,那些落在畫上的色澤,早就已經死掉了。

那個冬天的晚上在我的記億中變得格外的冷,顏敘的話帶著口中呼出的白色水氣,彌散在黑色冰涼的空氣中,最終消失不見,像曾經的林嵐,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和顏敘常去的那家音像店叫麥田風暴,在一條繁華的大街上,是家很大的音像店。從大門進去是流行音樂,然後是民族歌曲,再然後是古典歌劇和樂器,在最裏麵的一間小屋子裏,放滿了有著漂亮封麵的搖滾CD。我和顏敘每次總是目不斜視地一直走到最裏麵。

每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和顏敘都會去找我們想要的CD,顏敘總是不上最後一節課,早早地在我的教室門口的走廊裏坐著等我下課。我在教室裏望著外麵安靜地聽CD的顏敘,覺得他是那麼寂寞而又善良的孩子,有人從他旁邊經過,可是沒人知道他耳朵裏叫囂的絕望的呼喊。

我和顏敘總是喜歡坐在地板上一張一張地找,有時候拂開封麵上的灰塵會看到一行驚喜的英文字母,一張找了好久的CD。那家音像店的老板是北京人,很年輕的一個小夥子,性格粗獷,像那些北京地下的音樂人。每次我們去的時候他都很高興,因為很少有人走到最裏麵。一見到我們他總是立刻就摘下然後把我拉過去對我說你來聽你來聽,然後大大咧咧地為我戴上。

有時候我們找不到碟,他就叫我們把專輯的名字寫下來,他幫我們去找。他對我們很大方,常常打折打到難以置信的地步。

後來我和顏敘送了他一幅很大的畫,是《烏鴉群飛的麥田》,這幅複製品被他掛在店麵的牆上,他每次見到我們兜很喜歡。

顏敘說,其實很多玩音樂的人都很單純,簡單得像孩子,可是還是有太多的人將他們與墮落、吸毒、濫交聯係在一起,其實他們隻是迷路的孩子,沒有方向。

FOX從上大學的時候就開始一直給我寄各種各樣的搖滾雜誌,我總是在上課的時候在課桌下麵匆匆地翻,書頁發出嘩嘩的聲音。

那些雜誌裏麵到處都有FOX漂亮的字跡,圓體的英文歌詞,一大段一大段沒有盡頭。有時候會在空白的地方畫出殘碎的花瓣。那些字都是用黑色的鋼筆書寫的,那些花瓣也是黑色的花朵,陰暗而詭異,可是仍然寂寞地開放,然後凋零。

我總是將這些雜誌放在書包裏,然後帶著它們穿越整個城市,企圖尋找它們來時的方向。遇見背著黑色吉他的人,我依然會停下來問他是不是FOX。

FOX總是介紹各種各樣的樂隊和唱片給我,然後我拿著那些陌生的名字去麥田風暴。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將他聽歌的感受用黑色的墨水寫在白色的打印紙上,然後經郵局轉到我手裏。每次都是厚厚的一疊。我總是將它們放在一個白色的紙盒子裏,編號,裝訂。然後將要對他說的話扔到他的論壇裏去。

顏敘喜歡在下午放學之後去人流洶湧的十字路口寫生,而我就在旁邊聽音樂。顏敘喜歡畫那些行色匆匆一臉麻木的人,畫他們穿過街道走在斑馬線上的樣子。他告訴我越簡單的麵孔越隱藏著故事。顏敘的速寫人物總是沒有黑色的瞳仁,眼神空洞,麵無表情。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沒有為什麼,我看到的就是那個樣子。顏敘在十字路口畫過的惟一的一個有眼神的人是一具屍體,她被車撞死在公路中央,鮮血從她的身體下麵蔓延出來,像朵蓮花。顏敘的畫中那個死在路中的女子仰望著天空,張著嘴,像是要說話。

當暮色降臨天色漸晚的時候,顏敘就開始收拾畫板,然後我們在路邊站一會兒,然後就回家。其實我很喜歡傍晚時候的空氣,一點一點白色的斑點散在空氣牛,像是模糊年老的膠片電影。我和顏敘就站在路邊一動不動,多年以後我依然夢見這個畫麵。就像MTV中導演常用的手法,周圍的行人都是快速地奔走,成為模糊的拉長的光線,而我們兩個站在那裏,清晰得毫發畢現。

我們站立在時光的外麵,他們平躺在河流的下麵,而我們的青春,埋藏在洞穴的最裏麵。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看不到他們的險,隻看到他們寂寞的背影,像在說再見。

我和顏敘喜歡去一家叫做翟略的咖啡廳,因為裏麵一直放著一張迷幻的搖滾CD,聲音飄忽隱約,我和顏敘曾經問過放這張CD的那個女服務生為什麼要這樣,可是她也不知道,她取出碟片給我們看,可是上麵全是日文。那家咖啡廳的每麵牆上都有畫,有複製的名畫,也有學美術的孩子的作品。臨街的落地窗大而明亮,我和顏敘總是喜歡在晚上坐在臨街的位置上看外麵行色匆匆的人。有次我們看見一個妝容精致可是一臉疲憊的女子一直望著我們,可是一直不說話。我以為她認識顏敘。可是顏敘告訴我,其實從外麵是看不到裏麵的,她隻是在看暗色玻璃中自己的影子。我跑出去,站在窗戶麵前,果然隻能看見自己寂寞的身影印在玻璃中,而玻璃背後,隻能隱約地看到頗敘深沉的笑容。

顏敘繼續告訴我,其實在地鐵上看車窗的人也一樣,窗戶外麵是黑色的隧道牆壁,沒有任何東西,其實每個人看的,隻是自己單薄而明亮的影子。

在很久以後我和顏敘知道了那家咖啡廳名字的來曆,翟略,原來是留下這家店的老板的名字。

在我家的後麵有個破舊的教堂,尖尖的頂,頂上有口破舊得滿是鐵鏽的鍾,每天薄暮的時候就會有個穿長袍的老人去推動撞杆,然後突然響起的鍾聲總會驚起一群停在屋頂上的鴿子,它們開始在天空中寂寞地飛行。我和顏敘有時候會去那裏麵聽唱詩,聽管風琴清越的聲響。記得第一次我和顏敘走進去的時候我們都戴著,顏敘聽著Godflesh倡導的工業重金屬,而我聽著同一風格的九寸釘的《PrettyHateMachine》。當我看著那些祈禱的人的專注的麵孔的時候,我沒有辦法再將耳朵裏的喧囂繼續,我摘下,聽著安詳的風琴聲,可是顏敘一臉邪氣的笑,戴著,輕輕地晃動著頭。頭發垂下來遮住了眼睛。

我和顏敘總是常常坐在那些長木椅中間聽音樂,可是我再也沒有聽過那些吵死人的唱片,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教堂的唱詩CD。可是顏敘不管那麼多,依然在有鴿子翅膀扇動聲音的安靜的教堂內聽搖滾,搖滾聽到死。

後來他輕描淡寫地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你看,你還是要向很多東西妥協。

他很隨意地說說,可是我卻認真地難過——

後來顏敘畢業了,FOX離開了,林嵐消失了,而我上高三了。

後來,每次我用到這個詞語我就很難過,多麼無奈的一個詞語,後來。

顏敘去了他心目中的中央美術學院,在裏麵過著與畫板各搖滾樂相依為命的生活。他總是保持著三天一封信的速度將信寄到我的家裏,每次我都拿著他的信走進那扇生鏽的鐵門穿越青石板的院子走上二樓,然後展開他的信,看完之後就將它們放進抽屜。

顏敘的信總是被我一遍一遍地讀,讀到幾乎可以背下來。就像以前讀FOX的信一樣我就這樣一邊聽著他對我說北京的音樂和北京的畫一邊過著我的高三生活。

我收起了那些FOX寄給我的雜誌如同收起了一個不醒的夢,我將它們裝在一個黑色的盒子裏,我知道它們喜歡黑暗的地方。我剪掉了遮住眼睛的頭發,一臉幹淨地走在校園裏麵,我不再會半夜翻鐵門出去在空蕩蕩或者擁擠的大街上晃到淩晨晃到天亮。曾經有一次我半夜醒來,我想出去,我穿好衣服翻過鐵門,可是當我準備從最高處翻到另一麵的時候,我突然就沒有了衝動,我望著腳下黑色的地麵不知道該跳還是不跳,我似乎聽到顏敘在外麵叫我的聲音,可是我明白其實外麵一個人也沒有。

結果我還是沒有出去,可是那個晚上我就失眠了。我坐在台燈下給顏敘寫信,用黑色的鋼筆,寫漂亮的歌詞,一大段一大段沒有盡頭,信的末尾我畫了很多殘碎的花瓣,還沒有畫完我就哭了。眼淚掉在信紙上,讓那些英文不再清晰。

寫完之後我就拿出本英語題庫,隨便翻開一頁就開始做ABCD飛快地寫著答案,那天我一直做到天亮,可是我還是不想睡覺,當天蒙蒙亮的時候,我拿著筆對著窗外漸漸消散的黑色說,看,一天又這麼過去了,然後我想起了曾經在我樓頂上徹夜跳舞的顏敘,我拾起頭,可是再也看不見那些柔軟的灰塵從上麵慢慢地落下。

WherewereyouwhenIwasburnedandbroken?WherewereyouwhenIwashopeless?Becausethethingsyousayandthethingyoudosurroundme.Iwasstaringstraightintotheshinningsun,lostinthoughtandlostintime.

FOX在他的論壇上消失已經半年了,我知道他的離開,他現在也許在英國長滿香樟的幹淨的漂亮街道上行走,穿越地麵潮濕貼著金黃色落葉的街道,看見五彩繽紛的英文廣告牌,看見他曾經寫給我的那種漂亮的圓體宇,聽各種原版沒有任何中文的CD,隻是沒有再給我寫信。我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是否快樂,不過我想應該很幸福。

後來,後來,FOX給了我一個電話,在淩晨的時候,而我早就睡下了,因為第二天要考試。我拿起電話聽到信號極其不好的嘈雜的聲音,然後聽到一個人不斷用詢問的語氣叫我的名字:晨樹?晨樹?我握著電話,一時間覺得時光倒轉,光陰像潮水一樣嘩嘩地向後退,我一字一句的說,我是晨樹,你是不是FOX?

我問他是不是FOX,就像我當初在大街上問那些背著黑色吉他的人一樣。然後我聽見了他在電話裏麵的笑聲,他告訴我他在英國,生活很好,不要為他擔心。他說他現在安定下來了,可以重新給我寄信寄雜誌,他說你會聞到飄洋過海的CD是什麼味道,他說那裏有很多.搖滾的海報,精致得我無法想象,他說那裏的地鐵站裏有數不清的搖滾樂手,披散著頭發,自由地歌唱到天亮,他說他的房間的地板上堆滿了散落的碟片,像我曾經告訴他的林嵐的地板一樣,他說他寫了很多信給我,現在開始慢慢地寄過來,他要我代他向顏敘問好,還問我們是不是還是半夜翻鐵門出去在冷清的大街走路。後來信號就莫名其妙地突然斷掉了,一下子整個房間就安靜下來,而我想說的話也沒有說。

其實我隻是想對他說不用給我寄CD和雜誌了,真的不用了,因為我現在高三了,我在用心地念書。

放下電話我就再也睡不著,我起來光著腳在地板上來回地走,地板幹淨而冰涼,沒有任何灰塵。我抬頭望了望天花板,我想看看上麵還會不會掉下灰塵,想看看一個已經沒有人的房間會不會再響起跳舞的腳步聲,響起顏敘曾經反複唱過的平克•弗洛伊德的《AGreatDayForFreed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