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解元(3 / 3)

輕柔悠揚,瀟灑倜儻,放浪不馴,豔情漫漫,當然是讓統治階級的衛道士們皺眉頭的。相反,人們似乎很喜歡唐伯虎,親親熱熱叫他唐解元。在他死後修葺了桃花庵,在他曾經讀書的魁星閣上塑像紀念(《唐伯虎全集》附《唐伯虎軼事》卷二),還將一些風物名勝附會上他的傳說,如鄧尉山香雪海是唐伯虎《紅梅圖》碎片所化,蘇州茶水爐的產生也與唐伯虎有關(傳說見《姑蘇風物傳說》,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更有意思的是,編造出許許多多的風流豔事,演唱著,傳播著,安慰藝術家寂寞而清貧的靈魂。

唐伯虎具有非凡的天分,他似乎毫無畏懼。在進京會試,觸犯了規矩,被免去功名後,他歎道:“寒山一片,空老鶯花,寧特功名足千古哉?”(《唐伯虎文集》曹寅伯序)從此以後,他幹脆隱居草堂,和妓女為伍,與和尚說禪,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的詩詞坦率地袒露個性,沒有任何羞答答的遮掩。他再明白不過地打起及時行樂的旗幟:

人生七十古來少,前除幼年後除老。

中間光景不多時,又有炎霜與煩惱。

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須滿把金樽倒。

世人錢多賺不盡,朝裏官多做不了。

官大錢多心轉憂,落得自家頭白早。

春夏秋冬撚指間,鍾送黃昏雞報曉。

請君細點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芳草。

草裏高低多少墳,一年一半無人掃。

(《一世歌》)

詩中說,請你細細將熟識的人點檢一遍,就會發現每年都有些人死去了,進而請你留意墳山的墳墓,每年都有一些無人打掃,因為這些墳主的後人也死去了。冷峻的眼光、誠實的情感加上幽默的語言,對熱衷於科舉功名的人無異於一帖清醒劑。作為才子,伯虎對達官貴人,則保持著一身傲骨。有一次少傅王守溪壽誕,飲宴文士,席間充斥著阿諛奉承之作,伯虎卻呈上了這樣一首壽詩:

綠蓑煙雨江南客,白發文章閣下臣。

同在太平天子世,一雙空手掌絲綸。

首兩句將自己與王少傅作對比,一為江湖散人,一為朝廷官吏。然而,自己不也是萬丈才華、滿腹經綸嗎?同樣處於“太平天子”之世,卻隻能兩手空空地寒江垂釣。第三句轉得十分有力,略帶嘲諷地提到“太平天子世”,但又似褒實貶,點到即止,將一個空有報國之誌、治世之才的書生傲兀、落寞、不平的神情惟妙惟肖地表達了出來。或有評此詩“肆慢不恭”(見《唐伯虎全集》之《唐伯虎軼事》卷三),但曆來老百姓喜歡他推崇他,原因恐怕也正在此。在伯虎輩生活的16世紀裏,才子渴望自由的個性,往往表現為放誕不羈、率性而為的人生態度和厭棄功名、追求自適的人生理想。這種個性,不能不和傳統的儒家道德、正常的社會秩序、社會規範發生劇烈的衝突。尤其是當文人才子那種桀驁不馴的個性,受到科舉製度或官僚製度的壓抑或摧殘時,他們胸中洶湧澎湃、抑鬱不平的情感,常常借助一些背俗反常的行為加以發泄。他們認定社會是荒唐的——或許隻有用荒唐去對抗荒唐,才能擺脫荒唐,超越荒唐。

此外,唐伯虎還是明代第一流的大畫家,與沈周、文徵明、仇英合稱“明四家”。他的畫猶如書法中的“王字”(王羲之)一般被稱為“唐畫”,為當時藏家所追逐,為後代畫家所宗法。他和仇英都從師周臣。周臣字舜卿,號東村,是蘇州地區有名的畫家,擅畫人物山水,從南宋劉李馬夏的傳統中承繼了筆墨和造型的方法,同時也承繼了重視主題表現的思想,功力很深,稱雄於時。伯虎文化修養較豐富,經曆坎坷,見聞廣博,具有很高的描繪客觀事物的能力,因而意境的創造也更為豐富。他的取材範圍比較寬,形式、技法也更多樣;他不僅擅長山水人物,在寫意花鳥方麵也有獨到之處。風格嚴謹,意境深遠,而又行墨自然,雅俗共賞……所有這些方麵,不僅超越了周臣,也為其他吳門畫家所不及。因而伯虎的畫名與文名相得益彰,求他畫的人很多,據說他實在應接不暇時就請老師代筆,故很多相傳為唐寅的畫實際上是周臣畫的。伯虎的書法主要學趙孟,並能自出機杼,結體俊逸挺秀,嫵媚多姿,行筆嫻熟穩健,是典型的文人字的家數,與他的畫又互相輝映,在有明一代是第一流的,極為後世所重。值得一提的是,唐伯虎還是著名的清談客,也是大旅行家。一則受科場之獄的打擊,二則也是繪事的需要,他“放浪遠遊祝融、匡廬、天台、武夷,觀海於東南,浮洞庭、彭蠡”(尤侗《明史擬稿》)。他善於理解佛家哲理,經常與和尚交往,他喜歡把佛典注入自己的詩文中。他根據《金剛經》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自號六如居士。他總結自己是“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運用《楞嚴經》中的觀點看待坎坷的人生,到頭來還是白骨狼藉,功名利祿又算得了什麼呢?他還仗著一支生花妙筆,為姑蘇寒山寺募求鑄鍾經費撰寫文告。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多才多藝、博雅淵深的唐伯虎,滿懷對封建統治的反抗情緒和以賣藝為生自食其力的自豪感宣告:

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

閑來寫幅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

(《言誌》)

並且,還在自己的圖章上鐫刻上“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真可謂“前無古人”!

在摩挲民族古籍的生涯中,我發現,唐伯虎像蘇東坡、徐青藤、鄭板橋等人一樣,是中國曆史上為數不多的具有多麵性天才的人物,他們所走過的生活道路雖然不盡相同,但基本上都是一些未能見容於當世的狷介疏檢之士。他們有才氣,有正氣,有骨氣。他們的感情和理智經常失去平衡,大都招致物議甚至牽陷災獄,然而他們才華蓋世,都是曆史上少見的詩、書、畫通才。文學藝術發展史上已有不少事例證明,某些作家的藝術創造力往往得力於他們的反常性格,長時期的精神壓抑有可能促使他們更專篤地致力於藝術上的追求,而真正的藝術成就卻時常屬於那些跡近異端的浪子。無疑,這樣的靈魂永遠魅力四射,是我們民族文化史上值得自豪的至寶!老百姓愛才子英雄,勝過愛帝王將相,這就是為什麼今天人們還津津樂道唐伯虎的故事、粉墨皮黃敷演著唐伯虎的傳奇乃至筆者不自量力地撰寫本書的動機。清代西堂老人尤侗(1618—1704),康熙帝稱為“老名士”,作了首《桃花塢》,真正寫出了唐伯虎的精神:

桃花塢,中有狂生唐伯虎。

狂生自謂我非狂,直是牢騷不堪吐。

漸離築,禰衡鼓,世上英雄本無主。

梧枝旅霜真可憐,兩袖黃金淚如雨。

江南才子足風流,留取圖書照千古。

且痛飲,毋自苦。

君不見可中亭下張秀才,朱衣金目天魔舞。

我以為,寫此書,資料缺乏固然是一大困難,最困難的還是要寫出他的精神來!“丹青難寫是精神。”拙作所要追求的也正在此。

[1]本書所引唐寅詩,據光緒十一年唐仲冕刻本《六如居士全集》,見於影印《四庫全書》。後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