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於美人幾乎翻臉。
我們是在離黃各莊幾十公裏一個名叫莫名的偏遠小鎮去度周末。莫名鎮隸屬鄰省,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小地方。這裏四麵青山環繞,山下一灣綠水,名叫快活灣。灣子周圍依山勢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吊腳樓,樓房周圍茂林修竹青翠欲滴,人稱世外桃源。據說莫名鎮正在招商引資,開發旅遊資源。
我們將車停靠在一個不惹人注意的地方,然後住進了一家簡陋的小旅館。我和於美人一進屋,我就迅速地將門關上,將她一把抱離了地麵,將她放倒床上。她臉色緋紅,目光迷離,將頭湊上來,用濕漉漉的嘴唇輕輕親吻著我。也許我們壓抑得太久,所以都非常衝動,來不及講究過程了。
事後,我和她並排仰靠在床頭,好一陣沒有開腔。過了一會,我側過頭去望她,見她大睜著眼睛,淚花撲簌簌滾豆子一般沿著臉頰朝下滾落。我大吃一驚,用手將她臉上的淚花拭去。我不知道又是哪河水發,心裏忐忑,柔聲問道:“乖,怎麼了?”
她默默地歎息了一聲。
“是我得罪你了?”
“沒。”
“那你還哭?”
“不知道,我就是想哭。”
“小怪物,不會是因為工作吧?我看你也太要強,明知道王子和他們做好圈套來籠我們,偏偏伸著腦袋朝籠子裏鑽。你看,這不是自尋煩惱?”
“吳正,你也是黨員幹部,怎麼總說這種喪氣話?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畏首畏尾還幹什麼工作?”她賭氣地將身子轉過去,用白光光脊背對著我。
我歎了一口氣。這個小妖怪,總是這樣任性,有什麼辦法?我盡量壓著火氣,柔聲細氣地說:“我承認怕擔風險,但我也是為你著想。修公路曆來就容易出拐,水深火熱啊,別人躲還來不及,你幹嗎朝火坑裏跳?”
“我知道你要說我傻,我就是傻怎麼了?我要不傻,能跟你來這裏?”
我自知不是她的對手,可是該說的話不能總咽在肚子裏啊。此刻我眼前浮現出一方絢麗的白,還看見無數雙狼一般貪婪的眼睛。我說:“於超美同誌,我看你是一個權利欲!其實,一個混跡官場的女性,問鼎權利無可非議,可總得潔身自好,哪裏能用自己的身體條件到處顯擺——這與那些賣身女人有什麼區別?”我鼓足勇氣,將自己壓抑了很久的話痛痛快快說了出來。不過說完之後我又虛火了,我自己不久前還覬覦著黃玲玲來著,我有什麼資格指責她?
我以為她一定會惱怒,甚至會歇斯底裏大罵。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是一個男人,一個年輕氣盛的男人,我絕對不能眼看自己心愛的女人成為一隻花瓶,一個圍繞權利搔首弄姿的女妖精!
她卻沒有任何反應,連身體也沒有動彈一下。好半天,她才冷冷地問道:“你發泄完了?”
我被她這種無動於衷的神態給激怒了。我賭氣地說:“我想說的還很多。於超美同誌,請你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其實我也知道你是為了工作,但即使為了工作,也不用那麼下賤,那麼不顧廉恥。你自己認真想一想,是不是這樣?”
她翻過身,將身子對著我。這時我驚異地發現,她根本沒哭,豈但沒哭,臉上還掛著笑。她的眸子晶亮,裏麵似乎有火苗在燃燒。
她哼了一聲,用毛巾被將自己包粽子一般裹住,那悲愴的神色早已不見,迎接我的仍然是那冷笑,冰雪一般的冷笑。“吳鎮長,你好奇怪,既然我那麼爛賤,你何苦還要勾搭我?在官場這麼久,我也悟出一個道理,一個生活中缺乏情趣的人,在官場上也注定陽痿,你相信這句話嗎?”她直端端地注視著我,眸子裏是譏諷,是嘲弄。
我感覺一盆冰雪水兜頭澆來,突然萎縮了。我渾身發冷,上牙打著下牙,趕緊用被子將自己掩住,遮擋著自己的窘態。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一個不尋常的女人。我真不知道,她為何有那麼大的克製力,那麼大的定力。
“你表演完了?”她的目光對準了我,冷冷地問道。
表演,難道我所說的不是事實?我沒有開腔。她朝衛生間走去。
陡然,傳來了驚天動地的破裂聲!我頭皮發炸,眼睜睜看見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手持警棍破門而入。為首一個中年警察大聲吼道:“站住!不準動!我們是警察!”我來不及多想,轉身就朝白花花的於美人衝過去,一把將她摟上床,用被子將她遮擋住。於美人盡管平素足智多謀活像女丈夫,此刻也已渾身顫抖,花容失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望了望那幾個威風凜凜的警察,從麵相看顯然不是流氓敲詐。好,隻要是真警察就好辦,一瞬時我知道他們的來頭了。好哇,這可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故意將赤裸裸的身子朝他們開放著,慢吞吞地將自己的衣服褲子穿上。
“醜陋!渣滓!爛嫖客還神氣什麼!”中年警察很生氣,狠狠一腳朝我腿彎踢來,我麵朝於美人跪在地麵。
於美人突然尖聲尖氣地笑起來。此刻她已將衣服穿好,下了床。她的眸子嚴霜一般冷冽,嬌好的麵容掛滿笑容,那潔白細膩旗幟一般張揚的酥胸彈簧一般晃動。她鼻孔裏哼了哼:“請問,幾位既然是警察,基本的法律法規還是應該知道吧?重證據,重犯罪事實,應該是公安搜捕抓人的起碼要求吧?你們有什麼證據,認定我們在賣淫嫖娼?”
望著於美人那凜然的神態以及奶油色的酥胸,那中年警察的眼睛都綠了。我氣憤地望著他,生氣地跺跺腳。他對我嗬斥了一句“老實點!”後嗬嗬地笑了。他說:“我們當然做了調查研究,你們不是黃各莊鎮的嗎,為什麼舍近求遠到省外來?哈,自然是談好了價錢,在當地不方便嗎。臭婆娘,你老實一點,告訴你,莫名鎮不是藏汙納垢的場所!還狡辯什麼,趕快跟我們到派出所,有你們說話的時候。”
中年警察顯然是個頭兒,他俯身看了看垃圾簍將它踢了踢,對一個下屬道:“撿起來裝好,看他們狡辯,證據不是已經很充分了嗎?”垃圾簍裏,在一堆黏糊濕膩的手紙上,赫然躺著一隻我剛才用過的塑料小草帽。哈,這居然也成為我們犯罪的證據,我哭笑不得。
我們所有口袋都被搜空,包括手機、鑰匙、紙巾無一例外都被他們用塑料口袋裝了,放在一隻大挎包裏。望著獵犬般四處搜索的警察,我突然感覺好笑。哈哈,真是好滑稽,堂堂政府官員,一個鎮長一個副鎮長,居然被當作嫖客和妓女給抓了起來,而且還是在臨近的省外,這事情要是傳到黃各莊鎮和市裏,不叫人笑掉牙齒才有怪!
我們魚貫著走出小旅館。我牽著於美人濕漉漉的手,真的好想哭。心裏想,我的好美人,你的正哥哥真的好無能,讓你蒙受這奇恥大辱。真的好冤枉,我們熱戀中的男女,無非沒扯結婚證,提前行夫妻之事,此事早已司空見慣,不被當一回事,為什麼我們卻被當作罪犯讓警察給押解?
一陣風撲簌簌掠了過來,路旁的行道樹發出沙沙的聲響。那是夾竹桃,燈光下,一蓬蓬深黑,好像一隻隻蹲伏著的小野獸。於美人小鳥依人一般依偎著我,沒有說一句話。此刻她顯得好溫馨好可愛。
風嗚咽著滾過來,路旁的夾竹桃林被吹得東搖西晃。突然劈啪響起一個驚雷,天地之間有一把利劍一般的火閃直插雲端。雷陣雨來得好快啊,我們躲避不及,被兜頭而至的瓢潑大雨淋得如落湯雞。
大雨來得快也去得快,我們在警察的押解下剛走到派出所,大雨就停了。我們被帶進一個辦公室,那中年警察用毛巾擦拭著頭上身上的雨水,讓我們雙手抱頭,蹲在牆根。我歪擰著腦袋,不滿地嘀咕了一聲:“吃百姓吃脹肚了,整天不捉壞蛋,專抓良民。”
中年警察勃然大怒,一腳踢來,我在空中鳥兒一般飛翔,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們怎麼打人,太過分了……”於美人嘶號著,將我攙扶起來。她小心翼翼地讓我坐在凳子上,見中年警察身子朝門對外麵人吩咐什麼,她閃電一般撲向桌子上那隻紅色的電話機,她僅僅隻來得及對電話聽筒說了幾句話,就被中年警察拽倒在地。中年警察惡狠狠地罵道:“爛娼婦,膽子好大,還想給什麼人通風報信,告訴你辦不到!哈,你不是厲害嗎,騷母狗,現在我要你舔我腳上這隻皮鞋。你舔啊舔啊。”說罷,他將腿抬起來,將皮鞋伸到於美人的鼻子下麵。
於美人望著他,沒有開腔。那中年警察剛要冒火,突然門口傳來一聲低沉的嗬斥:“黃副所長,別亂來,你怎麼亂抓人?”黃副所長就是那中年警察,他一看來人,即刻滿臉是笑地迎上前:“萬書記,是您老人家啊!這麼晚了,您還親自來檢查工作?”
來人是一個幹癟老頭子,他神態和藹謙和。我恍惚認識這個人,哦,想起來了,這人開兩省邊區協調會我見過,他不就是這個鄉的黨委萬書記?萬書記走過來,一手握著於美人的手,一手抓著我的手,連連道歉:“吳鎮長,於鎮長,不知道兩位大駕光臨,冒犯了。哎呀,都是我們平素教育不好,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怪我,都怪我。要沒有接到於鎮長的電話,你們不定要受多少委屈呢。哈,不知者不怪罪,我們黃副所長才上任,工作經驗不足,真該死。哎呀,大水衝了龍王廟,真的是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兩位鎮長,我準備了一桌酒席給你們壓驚,走,走,我們酒席上談。”說罷,拽著我們的手就朝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