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遲暮女悲往昔(1 / 3)

好寒冷的初冬。不知道什麼時候下的雪,城市早已白皚皚一片。昏黃的街燈下,雪花漫卷,打在人臉上,真的好像被鞭子抽似的,好疼。街旁,平素那葳蕤挺拔的黃桷早已枝葉凋零,真的如一個個龍鍾老人,不動聲色地凝視著淒迷的街景。不時有枯黃的厚厚的黃桷葉片被狂風卷起,在空中打著旋兒,唯有夾竹桃還是那麼柔弱而堅毅。

我們站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等著了一輛出租車。司機一邊開車,嘴巴裏卻不幹不淨地罵著,似乎天氣變化與我們有關。積雪的路確實不好走,汽車好像汪洋中的一艘破船,搖搖晃晃了好久,才把我們送到目的地。

這是一個社區小診所,簡陋得隻有三張病床,其中兩張卻空著。

病床上躺著一位容顏枯槁的老女人。她雙目緊閉,深陷的眼窩裏汪著兩汪渾濁的淚水,右眼還糊滿眼屎。衰草一般的白發,灰撲撲的衣服,可以看出,這是一位受盡滄桑的女人。

她果真是周玲玲的母親?那按照推算,她應該也隻有60歲左右,為什麼顯得這樣蒼老憔悴?

我和周玲玲站在病床前。我輕輕地問道:“玲玲,是她?”

周玲玲點點頭。她的嬌媚臉龐蒼白如紙,眼淚如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朝下滾落。

我拍拍她渾圓的肩頭,輕聲地勸道:“玲玲堅強些,傷心對你媽的病情無濟於事。”

周玲玲止住了哭聲。

這時醫生走了進來,是一位禿頂,一雙眸子鷹隼一般銳利。他鼻孔裏哼了一聲,冷冷地問:“你們是病人家屬?”他見周玲玲點頭,就不客氣地說,“你們得馬上把醫藥費交了。成什麼話啊,搶救病人你們都到哪裏去了,現在倒來哭鼻子?告訴你們,心絞痛,要不是搶救及時恐怕人早就過去了。我這裏廟子小,也不是慈善機構,你們把醫藥費交納清楚可以把她領走了。”

德行,什麼醫生啊!我很生氣,真想一個巴掌扇過去。周玲玲賠著笑臉,同那醫生一道去結算醫藥費去了。我走上前,用紙巾將老人眼窩裏的淚水揩幹,那一堆淡黃色眼屎,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清理幹淨。我站在床前,仔細地打量著她。高聳的眉骨,清臒的臉龐,雖然歲月的風刀霜劍蝕去了她的風采,可是從那臉部輪廓,從那雖然打褶仍然顯白的肌膚也可看出,這是一位韶華已逝的美人。於美人像她,還是周玲玲更像?

看著看著,我果然發現,於美人的額頭更像她,而周玲玲的下巴幾乎就是與她一個模子鑄出。我握著老人冰冷的手,暗暗地祈禱著,老人家,您可千萬千萬要挺住,我還有好多好多話要問你啊。突然,老人的手動了動,喉嚨裏嘶嘶作響,虛弱地道:“水,水。”我擰開床頭的一隻熱水瓶,還好,裏麵還剩一小口水,我趕緊用紙杯子盛了,把她腦袋扶起,將水送到她嘴邊。

老人的眼睛突然睜開,她的眼神好讓人害怕。左眼雖然霧氣蒙蒙,卻仍然精光發亮,而右眼呢,則毫無光澤,死魚眼一樣。她一邊喝水,左眼卻打量著我,那目光好銳利,仿佛能紮進我的心窩窩裏。我趕緊裝扮出鮮花般美好的笑臉,朝她眯眯地笑。喝完水後老人精神好多了,她在我的幫助下,靠在床頭,長長地打了一個嗝,眼窩裏又噙滿淚水。

我趕緊將紙巾遞給她,她卻沒有接,用手背擦擦眼睛,然後冷冷地問道:“你很好奇嗎,玲玲那丫頭沒告訴你,我右眼裝的假眼睛?你就是市政府那個叫吳什麼正的科長?”

我差一點跳起來。這個女巫一般的老太婆,怪不得右眼像死魚眼一樣,原來卻是義眼。可是我和她素不相識,她怎麼會知道我?

“小吳科長,我們家很窮,周玲玲工資也不高,還要負擔我這麼一個病老婆子,你們不合適。求你千萬離開她,不然我會被她活活氣死的。”老人說罷,突然好麻利地跨下床,跪在地上,咚咚地給我叩頭。

這一切發生得太迅速了,我根本來不及勸阻,就受了她幾下。我急忙上前要拉她起來,她卻沒命地掙紮著,這時候,突然傳來一聲哭喊:“媽媽,你做什麼呀……”是周玲玲,她從屋子外麵跑進來,將老人一把攙扶起,送回床上,然後她轉過身,惡狠狠地望著我,“吳科長,你難道沒有一點憐憫心?她還是病人,你為什麼要刺激她?”

哈,這倒把我賴上了!我急忙申辯:“玲玲,你問問你媽,我對她說什麼沒有?我根本什麼也沒做,可是……”

“你滾。”周玲玲抓住我的手,要朝外麵拽。我一動不動,她嘴裏呼哧呼哧喘息著,終於哇的一聲哭起來。“吳正,好哥哥,好姐夫,求求你出去好不好?”

“玲玲,我走不遠,有什麼事,你叫我就可以了。”說罷,我悻悻地朝門口走去。

“等一等。”老人突然叫道,“你不是玲玲的男朋友,倒同我美美女結婚了,這可是真的嗎?”老人已坐在床沿,她嘴唇微微顫抖著,渾濁的眼淚重又沿著溝壑密布的麵頰朝下滾落。

啊,她真是於楓,我從沒謀麵的老嶽母。可是那黃桷凹村的老婦人又是誰呢?我真的困惑了。

咯咯咯咯,老人突然仰頭抱雞婆一樣笑起來。她的笑聲尖利,揪人心肺。“報應,報應哪……”突然,她的笑聲戛然而止,“跪下,玲玲死女子,你給我跪下!”

我一下愣住了,同時也覺得好笑,哈,她的做派怎麼與黃桷凹那老妖婆一樣呢?她不會也把周玲玲的酥胸抓破,留下永遠的痕跡吧?今天,我可得留神,保護好周玲玲。

正在這時,那禿頭醫生走了進來。他將手中的鑰匙搖晃得嘩啦嘩啦響,皮笑肉不笑地對我們說:“賬目結了,病也鬆活了。慢性病嗎,回去養養也就是了。你們怎麼還不走,我可要鎖門回家了。”

“回家?好的好的,我們回家再說!”老人咬牙切齒地對周玲玲道,然後抓過床邊的一隻拐杖,顫巍巍地朝外走。周玲玲早已爬起來,我把她手中的塑料袋接過,朝她努努嘴。她趕緊跑前幾步,要攙扶於楓。“我自己能走!”於楓掙開周玲玲,怒氣衝衝地朝前走著。

風好像稍微小了一點,雪卻越來越大。漫天飛舞的雪花,飄落在人的頭上臉上,一會兒就化做水珠滾進脖子裏,冷沁沁的。路上雪積得好厚,腳踩上去如踩在玻璃上吱吱響,溜滑。

我小心翼翼地走著,一邊用手刮著臉上的雪水,一邊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顯然這老人必是於楓無疑,那麼黃桷凹村那老婦人又是誰?於楓既然與於海濤感情那麼好,為什麼又要離開?於楓是怎麼回到城市,後來又怎麼有了周玲玲?這一個個問題縈繞在我腦海,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於美人,這麼晚她還沒睡?我喂了一聲,她那裏卻好一會沒有開腔。這鬼丫頭又搗什麼鬼,她不會以為我背著她又幹什麼壞事吧!望著前邊風雪中踽踽走著的於楓,我想告訴於美人,我同你的親生母親於楓在一起,卻隻問了一聲:“美美,你還沒有睡覺?”

於美人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那歎息好沉重,重錘一般砸在我的心上:“兔,我……好想你。”

我喉頭一熱,感覺自己好像被電擊了似的渾身一顫。她這樣肉麻好反常,這可是結婚以來從沒有過的事,她究竟遭遇了什麼?為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沙啞,好像還有啜泣?一瞬時,我的心好像墜著一塊鉛,顯得好沉重:“美美,告訴我,你那裏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她笑了一聲,就是這笑我也聽出是裝的:“我平安無事啊!兔,我就隻想聽聽你的聲音。好的,再見。”她敷衍了我一聲,將電話掛了。

我聽著手機裏的寂靜,愣怔了好半天,才將手機放回口袋。

前麵,周玲玲卻又被於楓罵了:“敗家子,出租車哪是我們這號人坐的。不用多少錢?就是一分錢也不能亂用!告訴你,老娘受慣了,你要坐出租,你自己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