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第一天 第二回 劍魔傳人(1 / 3)

唐大沒有作聲。

蕭西樓也沒有說話。

康出漁一字一句地道:“孔揚秦!”——

“三絕劍魔”孔揚秦的劍法走“劍斬”的路子——

可以一劍把一匹奔馬斬成兩半——

也可以一劍斬斷在半空中的飄發。

唐大沒有說話。

蕭西樓也沒有說話。

忽然月洞門“咿呀”一聲打開,兩名家丁神色張惶地奔了出來,一見蕭西樓,忙叫道:“老爺,不得了!”

蕭夫人一步踏了出來,夕陽照在她清亮的眼上,反呈一片金亮:“什麼事大驚小怪!”

左邊的家丁道:“入黑時小人去……趕鵝,哇呀,一看不得了,鵝都死了,一隻也沒活著……”

右邊的家丁道:“黃昏時我去趕牛,誰知道草坪上,那一頭頭壯碩碩的……牛都死了,連、連一點傷痕都沒有。”

忽然側門又“呀”一聲打開,一名勁裝子弟奔了進來,一見蕭西樓等,跪拜道:“稟告師父、師母,小人去值首班,發現犬隻都已斃命,全身無一絲傷痕。”

蕭西樓皺眉道:“都無一傷痕?”

那弟子道:“是。”

這時後門又“呼”地推開,兩名仆人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一名叫道:“稟告老爺、奶奶……”

蕭西樓一揚手,“嗖”地一口袖箭沒天而去,半空爆起一聲崩響。

蕭西樓返身走入廳內。

廳堂甚是黝暗。

蕭秋水道:“掌燈。”

燈光立即亮了起來,蕭西樓找張椅子,坐了下去,就坐在朱俠武旁邊。

朱俠武還是沒有動。

蕭西樓叫道:“俠武兄。”

朱俠武點了點頭。

這時康出漁飛掠了進來,手裏拎了隻死狗,向蕭西樓道:“它全身上下是沒一點傷痕。”

然後把狗拋到地上,震蕩之下,那狗嘴裏流出了黑血,康出漁接道:“它是被毒死的。”

唐大也走了進來,道:“這毒不是透過食物,而是呼吸間嗅而中毒的。”——

蜀中唐門是暗器大家,更是用毒名家——

毒與暗器,本來就分不開。

蕭西樓沒有說話。當然知道敵人的意思。

這毒當然是播在空氣間的,要是下在食物中,浣花蕭家千百頭牛,不可能同時吃一樣食物。

敵人既可以毒死家畜而不殺人,當然也可以毒殺人而不傷家畜。

這點挫敵鋒的用意,蕭西樓闖蕩江湖三十六年,自是明白不過。

唐大笑道,“隻可惜我們不是牛。”——

牛可以被毒死,但誰能毒死唐家唐大?

蕭秋水看著他,心裏忽然很佩服,此時此地,唐大依然可以笑得出來。

康出漁朗聲道:“可以毒死牛,不一定可以毒死人。”他這句話向著庭院說,說得很大聲。

蕭夫人自外麵走了回來,陽光灑在她的背上,平時英姿颯爽、劍闖江湖的孫慧珊,竟也有幾分老態,幾絲亂發映得一片金黃。

蕭夫人扶著門道:“一百四十七隻雞,三十六隻兔子,三百零五隻鴨,十一隻貓,全都死了。”

蕭西樓瞳孔一張,叱道:“雞犬不留?!”

蕭夫人疲倦地點了點頭。

唐大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能一刻間毒死這麼多的,隻有‘百毒神魔’華孤墳。”

隻見朱俠武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

康出漁忽然仰天大笑道:“好哇,華孤墳、孔揚秦這些魔頭都來了,老夫正要與你們決一死戰!”

話未說完,一道閃電般的刀光打了進來!

康出漁還在笑,笑著的時候手突然一振,那刀光驟然寂滅。

然後一攤,掌內一柄小刀,刀柄上有字條。

康出漁一直在笑,笑完的時候也讀完了紙條。

然後他把紙條交給蕭西樓,蕭西樓大聲念了出來:

蕭大俠伉儷、唐大俠、康大俠、朱大俠台鑒:

今日為始,蕭家劍廬,雞犬不留;權力幫君臨天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見字者即離蕭家,否則格殺毋論!

三絕劍魔

百毒神魔

飛刀狼魔頓首。

蕭夫人變色道:“‘飛刀狼魔’沙千燈也來了。”

蕭西樓沉吟道:“天狼噬月,半刀絕命,紅燈鬼影,一刀斷魂!沙千燈的飛刀,不可輕敵。”

唐大也點頭道:“沙狼魔的飛刀,唐方曾特向我提過,出手一刀,已是犀利,出手之前,如狼哮月,更是淒厲,心意一亂,很容易便死在他的刀下。”

左丘超然忍不住道:“但是適才康師伯在大笑中一出手就接下了刀。”

康出漁忽然正色道:“剛才打飛刀的是沙千燈的弟子,要是他出手,就算我接得下,也絕笑不出來。”

蕭夫人忽然道:“沙千燈有幾個弟子?”

康出漁道:“他的弟子也是他的兒子。一共四個,沙風、沙雲、沙雷、沙電。”

蕭夫人又問:“孔揚秦呢?”

康出漁沒有作聲,蕭西樓卻道:“我聞說孔揚秦沒有弟子,但他座下卻有三大劍手。”

蕭夫人再問:“華孤墳呢?”

唐大道:”一個,但已得華孤墳用毒真傳。”——

一個精兵,無疑比五個遊勇更可怕。

蕭夫人道:“他們來了華孤墳、孔揚秦、沙千燈,我們有康先生、唐大俠、朱大俠、以及你、我。”

“你”指的是蕭西樓。

“我”指的當然是蕭夫人孫慧珊自己——

“權力幫”來了三大魔頭,然而“劍廬”也有三大高手——

這一點比較上,蕭家絕不吃虧。

蕭夫人繼續道:“沙魔有四個弟子,孔魔有三大劍士,華魔有一個傳人,一共八人;但我們也有左丘賢侄、康賢侄、鄧賢侄、以及秋水四人。”

唐大接著笑道:“兵在精不在多,——隻是,易人、開雁兩位兄弟,難道不在莊中?”

蕭夫人道:“前些時候,桂林那兒也發生點事,西樓怕孟師弟勢孤力單,所以派易人和開雁趕到那兒去幫忙。”

唐大歎道:“聞說易人是武林人傑,年紀雖然輕,但已隱然領袖之風,開雁穩實沉雄、功力深厚,這一次要是他們在,定是強助。”

蕭夫人道:“唐大俠過譽了。易人、開雁這點修為,恐怕還不足以博唐大俠一哂哩。”

唐大笑道,“蕭夫人言重了。”康出漁改換一個話題接道:“長一輩中,若‘權力幫’這番來的僅是三隻魔頭,我們在人數上較眾;以年輕一輩論,則以他們占便宜,隻是敵在暗處,我在明處,而且他們來的除了這些精兵,必有‘權力幫’眾徒,不知‘劍廬’的子弟們……”

蕭夫人微笑道:“康先生,請把你手上的飛刀扔出去看看。”

康出漁望了蕭夫人一眼,手一振,飛刀疾刺入院子中。

飛刀穿過廳堂,飛過庭院,飛過牆頭,康出漁手勁之大,可想而見。

飛刀一飛過牆圍,突然間,有三四十件暗器打在它身上!

暗器中有飛蝗石、袖箭、流星錘、飛鏢、鐵蓮子……。

這些暗器一下子一刹那一齊打在那飛刀上,那飛刀立時粉碎,不見了。

然而那平靜的庭院、平靜的牆垣,仍平靜得像一個人也沒有,一點事也沒有。

康出漁“啊”了一聲,唐大卻道:“浣花蕭家‘劍廬’,果然是銅牆鐵壁。”

蕭夫人展顏笑道:”比起蜀中唐家,便是夏蟲言冰了。”

唐人笑道:“蕭夫人客氣。隻不知蕭府何時突然戒備如此森嚴?”

蕭夫人笑道:“剛才老爺甩出一根響箭。那發飛刀的若走遲一步我們三十六道暗器樁,七十二道明樁,一旦布下,他插翅也飛不出去。

唐大“哦”了一聲,忽聽左丘超然一聲驚呼。

“你看……看康師伯……”

康出漁臉色發青,看來像煉獄裏苦熬以修正果的羅漢。

他眉心有一點赤烏,烏黯得就像暮色轉換夜色一般慘淡。

康出漁用右手緊抓左手脈門,他的左手掌心烏黑一片,全身搖搖欲墜。

蕭西樓、唐大一個箭步,扶著康出漁。康出漁嘶聲道:“那刀有毒……”身子一陣抖嗦,往下倒去。

康劫生一聲大叫,”師父!”衝過去抱著康出漁,唐大搖首歎道“刀有毒不利害,厲害在刀扔出去後才發作。”

蕭西樓一個字一個字地道:“華孤墳!”

刀是沙千燈之弟子發的,康出漁方才不虞有他。

然而刀有毒,毒是華孤墳布的。

要是毒一沾手立即發作,以康出漁內力之高,當可迫出毒性,這毒雖布在刀上,但製作毒性的藥也撒在刀上,等到康出漁發覺時,毒已侵入手臂。

唐大迅速封了康出漁左臂七處穴道,他緊蹙的眉讓廳中人都感覺出壓力。

唐門是用毒能手,當然也是解毒行家。

良久,唐大說話了,隻說了一句話:“誰給康先生護法?”

唐大一說這句話,廳裏的人都舒了一口氣,但臉色也沉重無比。

既要人護法,康出漁的性命自然無疑,隻是要人護法,就等於失去一人的作戰能力了,而且還要在高手當中,抽出一個人來,護在他身邊,免他受傷害。

康劫主立刻道:“弟子保護師父,理所當然。”

蕭西樓對蕭秋水道:“待會兒你帶康先生師徒到‘觀魚閣’歇息。”

唐大道:“那現在我們要做什麼?等被人殺?還是等殺人?”

蕭夫人笑著,在殘暉下映出了她當年中幗英姿的清爽:“什麼都不是,我們應該吃飯。”

唐大也笑道:“吃飯?”

蕭夫人笑道:“對。吃飯。大敵當前,而且敵暗我明,何不利用我們的優點,反而以逸待勞?”蕭夫人笑著,仿佛越過了這幾年在浣花蕭家照料兼顧,而回到了少女時期無畏懼於大風浪、大陣仗,她抹了抹發髻,笑道:“我燒幾道好菜。給大家嚐嚐。”

蕭西樓看著他的妻子,晚風徐來,蕭西樓三絡須與衣袂齊飄:他看他的妻子,無限珍愛,競似癡了。

菜是平常的菜,浣花溪畔蕭家劍廬,吃的都是平常的菜肴。

然而這菜讓蕭夫人那麼一燒、一炒、一煮,卻完全不同了。

那空心菜炒得那麼嫩綠,嫩綠得就像在田裏雨後,蔥翠悅意得就像充滿了生命,也不懂蕭夫人放下了什麼調味料,那青青空心菜的輕浮之意,卻給這調味料恰好沉住了,加上一些鮮紅的辣椒片,就像蕭夫人日子正當少女時的孫慧珊,天之驕女的劍,飛入蕭西樓雄拔的古鞘裏。

那空心菜味道清遠,跟薑蔥鯰魚的清甜,一字之差,但味道則完全不同了。

薑、蔥、魚都是極平常的東西,但選什麼顏色的蔥,選多老的薑,摻水的份量,放在魚身的什麼位置上,魚要蒸多久,未蒸前要切幾條刀口,要讓味道滲透魚肉,如何蒸魚肉才嫩,才脆口,才回味無窮,隻要看這蒸出來清淡嫩黃的汁,連唐大都禁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至於一盤榨菜肉絲,竟是須眉手筆,大塊肉、長條榨菜,雖然鹹,但鹹得讓你要吃,敢吃,不斷地吃,甚至要喝那汁,才發現菜是鹹的,而汁卻是甜的!

這像蕭夫人的一生,曾經是武林的寵女,曾經是江湖的驕子,吃過風霜苦頭,但跟蕭西樓在一起,一雙劍,仍似一對璧玉,縱蒙塵亦不失其名貴!

那一碗清湯,是蓮藕,紅棗與牛肉,三種朱紅色食物配在一起,連湯也是淡紅的,蓮藕如江南,就算是紅妝豔抹,到了江南,也要清新起來,這湯也是這樣。

蕭夫人更是這樣,忙過後的她,更顯得喜氣嬌豔,這明媚在燭火中,竟亦有一股英殺之氣!

這一碗湯好少,幾乎是一下子,都給喝光了。

就連武林名宿如唐大,也幹瞪著眼,更休說是蕭秋水、鄧玉函等了。隻見蕭夫人盛了另一碗湯,以為要拿到桌上,卻沒料捧過去了,連朱俠武也一片失望之色,唐大忍不住要說話:“嫂夫人……咳……咳……這個湯嘛……真好喝……”

一個堂堂的大俠居然忍不住要求多喝一點湯,這話說出來之後連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他這話一出口,就連沉默寡言的朱俠武也不住點頭。

蕭西樓卻笑道:“這菜是要送給另一個人吃的。”

蕭夫人真的把幾盤小碟的菜置放在大盤子上,悠悠一個轉身道:

“菜隻能吃不夠,不能吃太多。”——

多了就算是山珍海味,也會讓人厭倦起來——

聰明的妻子燒的永遠是小菜。

唐大望著盤子上的菜,歎道:“還有客人?”

蕭夫人點頭,唐大解嘲地笑道:“這人好口福!”

就在這時,東廂忽然發現了數聲尖嘯,三長一短,三長二短,又三短一長,三短二長。

蕭西樓臉色立時變了,向蕭夫人交換一個眼色,蕭夫人立即送菜出去,蕭西樓疾道:“東廂第四樁犬組有變,我去看看。”

事情如此緊急,然而蕭夫人依然送菜,這客人竟如此重要?家裏究竟來了什麼客人?這連蕭秋水都疑惑了起來。

蕭夫人臨走前卻拋下了一句話,“秋水,你跟我來。”

蕭秋水跟著蕭夫人,穿過“聽雨樓”,走過“黃河小軒”,經過“長江劍室”,到了“振眉閣”,停下。

蕭秋水一怔,這客人竟住在“振眉閣”?!

這“振眉閣”原本是蕭西樓辦事、讀書、練劍、籌劃之地,平時若沒有事,就連蕭夫人也極少進去,而今這客人,竟然住在“振眉閣”中?

這是什麼客人?竟如許隆重!

蕭秋水沒有再想下去,因為他很快便可知道,這時蕭夫人已輕輕敲了門,隻聽裏麵傳來一個聲音,一個威嚴、蒼老,卻又無限慈祥的聲音:“請進。”

蕭夫人一進去,臉上的神情全然不同了,是敬慕,加上三分英烈,蕭秋水從來沒有見過母親的神色如此端重。

裏麵很闊,四壁有字畫,櫥中有書,設備雖簡,但有一股大氣魄,閣內中央,有幾張古木桌椅,一人坐著,一人站著,都是婦人。

站著的人是老婦人,十分拘謹,背駝身曲,年歲已十分高,顯然是仆人侍候。

坐著的人,蕭秋水一看,卻吃了一驚。

坐著的人隻是一平凡的老婦,素服打扮,平平常常地坐在那裏,含笑慈藹,卻不知是什麼一股力量,蕭秋水隻看了一眼,便不敢正視。

隻聽那夫人慈祥地笑道:“蕭夫人來啦。”

蕭夫人恭敬地道:“晚輩向老夫人請安。”

那夫人笑道:“蕭夫人不必客氣,老身來了這兒,也忙壞了你。”

蕭夫人聽了好像很難過似的,道:“老夫人不要這樣說,您來這裏,我們招呼不周……對了,這是小兒秋水,剛從隆中回來,秋水,快拜見老夫人。”

蕭秋水忽然覺得有一股膜拜的行動,真的就跪拜下去:“晚輩蕭秋水,向老夫人請安。”

老夫人笑道:“請起。”向蕭夫人道:“這孩子劍眉星目,將來一定是人中豪傑,家國大材……隻是有些放羈任俠,不是廟堂可以約束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