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1 / 3)

闖園勸諫

長江之畔血雨腥風,遙遠的鄴城卻儼然一片太平景象。廣廈莊嚴市井祥和,尤其城西北的銅雀園更是幽美恬靜,草長鶯飛花紅柳綠,樓台映水葳蕤生輝,朝陽之下滿目光華璀璨。

此刻銅雀台上少長鹹集、勝友如雲,十幾個峨冠博帶的文士齊聚一處。眾人彈衣揮袖高談闊論,其中不乏邯鄲淳、陳琳、路粹、繁欽那等享譽文苑的知名人物,卻都對一個二十出頭相貌英朗的青年公子禮敬有加——那便是曹操與卞氏第三子、平原侯曹植。

曹操二次南征無功而返,隻留下句“生子當如孫仲謀”的感歎。戰場上他輸了,可在朝廷卻是大贏家。其實就在他與孫權廝殺之際,尚書令華歆、諫議大夫董昭等人操縱下的朝廷片刻都沒停歇,一道道驚世駭俗的詔令頒布天下。

建安十七年九月,四位小皇子晉封為王,劉熙為濟陰王、劉懿為山陽王、劉邈為濟北王、劉敦為東海王。表麵上似是對皇族的鞏固,但有識之士都品得出味兒——四位皇子皆側妃所生,伏皇後嫡出的兩個皇子卻沒半點兒好處,這種晉封實是搪塞;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曹操給皇家添些表麵光彩是為日後不臣之舉打伏筆。

果不其然,建安十八年正月,朝廷頒布政令,複《禹貢》九州(《尚書·禹貢》記載的地域劃分,乃戰國人托名大禹所作。九州,即豫州、冀州、兗州、徐州、青州、揚州、荊州、梁州、雍州)。其實《禹貢》記載未必可信,有據可查的隻有前朝篡逆王莽曾一度實施,根本談不到“複”。從文獻上看,九州並無幽州、並州,河北之地皆屬冀州所轄,曹操身兼冀州牧,這意味著泱泱三大州都將順理成章變為曹家私地。不僅如此,古籍雲“州從《禹貢》有九,爵從周氏為五”,改易九州也是為恢複五等侯鋪路。

所謂五等侯,是昔日周室天下冊封的公、侯、伯、子、男,秦漢以來已然廢止,變為王侯兩級。漢高祖誅戮韓信、彭越、英布等異姓諸侯王,自此“非劉不王”,身為臣子最高隻能封侯。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光武帝為了尊崇周公和孔子,冊封周朝後裔姬武為衛公、殷商後裔和孔子之後孔安為宋公,衛、宋兩個公國被視為漢賓。除了這兩個特例,還有一個受封公爵的人,即篡逆王莽,他以安漢公之名操控皇權奪取漢室天下。現今曹操的行動與當年王莽一般無二,目的不言而喻。

朝廷中人無不知曉,冊封曹操為魏公的詔書早就由尚書右丞潘勖草擬好了,就在省中待命,等曹操南征歸來便可詔告天下。不過現今的朝廷百官早已“洗心革麵”,自荀彧死後,屹立朝堂之人除了緘口自保,就是沉醉功名攀龍附鳳,誰還敢螳臂當車?曹氏代漢早已呼之欲出,鄴城方麵也加緊準備,幕府再次翻修,晉為宮殿,銅雀台之南開建金虎台,另外還要挑選吉地建造曹氏宗廟。不過曹操與身為五官中郎將的曹丕出征未歸,這些事自然落到平原侯曹植身上。

這位曹家三公子自幼喜好詩書通曉經籍,又生性灑脫熱衷風雅,此番由他留守,辦這等差事再合適不過。自光武中興已二百餘載,曹家又開封公建國之事,而且起於兵戎裂土分茅,與昔日王莽頗多不同,說是遵循舊製,實是前無古人,許多環節還需琢磨。故而曹植與諸多文士翻閱典籍悉心商討,一座座樓台殿宇、館閣廟堂、禮樂建築拔地而起。

這其中尤為重要的就是金虎台。雖同屬樓台建築,金虎台與銅雀台大不相同,銅雀台純屬曹家自娛之物,金虎台卻大有含義。古來以虎符代表兵權,諸侯王也各築高台用以耀兵。故而金虎台乃依照兵戎之禮所造,象征曹操以公侯之尊掌天下兵馬,實是閱兵之用。為了築這台,曹植沒少花心思,自並州上黨郡調來上等木料,召集良匠加緊施工,務求精益求精。

忙了半個多月總算初見端倪,台基夯實,樓閣已築起一丈有餘,皆用楠木青瓦,雕飾雲紋,雖未成規模但富麗華貴可窺一斑。眾文士見此情形無不欣喜頷首,也對平原侯的才學交口稱讚。諸人之中尤以祭酒繁欽生性最為媚上,如此良機焉有不拍馬屁之理?當即誇讚道:“平原侯胸有溝壑腹藏珠璣,大筆一揮便勾勒出此等雋麗樓台,實不亞於東魯之靈光、西京之建章。”

令史丁儀恰在近旁,聽繁欽溜須拍馬不遺餘力,心下頗為不齒,便取笑道:“這話讚得極是。在下記得您早年作過一篇《建章鳳闕賦》,其中不乏佳句,‘長楹森以駢停,修桷揭以舒翼。象玄圃之層樓,肖華蓋之麗天。’昔日用以大書漢家宮殿之美,如今不妨搬來讚曹公之台,見賢思齊倒也省了不少事。”說話之時丁儀不禁眯了眯眼睛。他自幼患目疾,看東西不甚清楚,眯眼是習慣,但旁人看來越發覺得傲慢少禮。

繁欽效力幕府十餘載,雖是刀筆之任失於諂媚,畢竟資曆深厚;丁儀卻是曹操舊友丁衝之子,晚生後輩,在幕府中充個小小令史,如此諷刺前輩實在刻薄。但繁欽被這個後生奚落竟不敢爭辯,隻默默退入人群。他心思雪亮——丁儀、丁廙兄弟與主簿楊修皆曹植心腹密友,丞相圖謀封公建國,日後立誰為嗣尚不可測,不過現今平原侯聖眷似在五官將之上,絕不能得罪平原侯眼前紅人。

主簿楊修心思靈動,不願丁儀為曹植招怨,趕緊扯開話題:“此台雖好,然盡善未盡美。”

曹植始終默默無言倚著白玉闌幹,俯視南麵的工地,根本也沒把繁欽的誇讚放在心上,但聞聽楊修說未能盡美,不禁問道:“德祖覺得還有何不好?”

楊修指指點點:“銅雀台高逾十丈,金虎台卻是八丈,預設房屋一百零九間,高挑不足豐腴有餘。兩台一高一低姿態各異,恐不甚和諧。”也是他素與曹植親睦,換作別人可不敢輕易指摘。

曹植蹙眉凝思,不過片刻又笑了:“這有何難?不妨在北麵再建一台,銅雀台居中,金虎台與另一台分居兩側,一高兩低錯落有致,三台之間搭設飛閣便橋。《西都賦》有雲,‘樹中天之華闕,豐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應龍之虹梁。’淩空而行如在雲端,想來何等意趣?”

“絕妙絕妙……平原侯大手筆……”眾人自少不了又一番誇讚。繁欽耐不住本性,再次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今日良辰美景,平原侯又有此雅興,何不留詩一首以抒胸臆,也叫我等見識見識?”

曹植微微點頭,舉目眺望——眼前是正在動工的金虎台,再往南是碧水瑩瑩的芙蓉池,池畔密林邊有一片精致的青瓦房舍,那是剛剛建起的白藏庫和乘黃廄,用以儲備曹家的珍寶良馬。西麵也在動工,眾民夫正在挖掘一條渠道通往漳河,以後芙蓉池便與漳水、白溝相通,成了活水。這條水道便似玉帶縈繞於樓台水閣之間,宛如人間仙境。有山有水,觀不完的美景,享不完的富貴,若在這美麗的地方生活該是何等愜意?曹植神采奕奕,脫口而吟: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直千金,被服麗且鮮。

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

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

餘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觀者鹹稱善,眾工歸我妍。

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膾鯉臇(juaˇn)胎鰕,寒鱉炙熊蹯。

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

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雲散還城邑,清晨複來還。

(曹植《名都篇》)

“快哉!”繁欽大唱讚歌,“平原侯才子心性,英姿颯爽人中之傑。”眾人不住附和,唯有楊修心下暗笑——作詩歸作詩,做人是做人,三公子生平之誌怎限於當一個暢遊享樂的浪蕩公子?真真小覷他啦!

正說笑間,忽聽樓下有人呼喊:“老臣請見平原侯……懇請平原侯回府理事……”說來也奇,銅雀台高十丈,但是此人嗓音高亢聲若洪鍾,自樓下傳來竟字字入耳,連眾人歡笑聲都掩蓋不住。大家手扶闌幹往下注目,見一個皂衣大袖、滿腮虯髯、身材偉岸的老臣正昂首高呼——幕府西曹掾崔琰。

銅雀園是曹氏私家苑囿,未得準許不能隨便出入,若別人前來早被衛兵攔了,遇到崔琰卻不敢較真。一者,此乃耿介之士威名素著,連丞相都讓他三分;再者,曹植還是崔琰的侄女婿,今平原侯督留守之事,更沒人敢攔崔琰了。

樓上眾人見崔琰這架勢便知來者不善,八成是上諫言的,霎時間都不吭聲。唯丁儀低聲叨念:“崔大胡子竟鬧到這兒來了,橫眉立目頤指氣使,哪把公子放在眼中?”丁儀不喜崔琰已非一日,在他看來曹植既然是崔氏之婿,崔氏就該全心全意助曹植謀得儲位,可崔琰存長幼之念,不顧親疏意屬曹丕。兩年前河間叛亂曹丕受斥,本是整垮曹丕的良機,崔琰與毛玠卻跳出來為其說好話,挽回曹操之心;如今曹植留守,又橫挑鼻子豎挑眼,實在可惡!

曹植卻不反感,隻苦笑道:“父親曾道崔西曹‘伯夷之風,史魚之直,貪夫慕名而清,壯士尚稱而厲’。實乃公正無私恪盡職守之臣,不過有時也似夏日之烈,叫人望而生畏啊……列位稍待一時,我下去見他。”

曹植一句話,大夥都放寬了心——崔琰講起大道理極少給人留情麵,若大家一同下樓難免要遭他斥責,說他們傍著公子暢遊無度荒廢政務。莫說邯鄲淳年逾古稀享譽數朝,陳琳官拜門下督統帥文壇,宋仲子當世大儒名震天下,即便年輕的荀緯、王象、劉修等人也小有名氣,當眾受責臉上無光。幸虧曹植天性仁厚,自己擔下,眾人不免心存感激。

楊修嬉笑道:“昔日齊桓公耽於女樂,管仲築台以分謗,這才是為臣子之道。公子獨去也不好,還是在下隨您一起聽訓吧。”

“我也去。”丁儀憤憤道,“倒要聽聽崔大胡子說什麼。”

十丈高台樓廊回旋,著實費了不少工夫才從銅雀台下來。曹植還沒邁出門檻,先拱手致歉:“晚生失禮,勞崔公久候了。”他雖是丞相之子、侯爵之身,畢竟沒個正經官職,折節下士姿態放得很低,老臣麵前常自稱“晚生”,既表示自謙,又不失文士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