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茫然若失半晌無語,夏侯尚打圓場道:“別往心裏去,不過是女兒家犯傻。現在說這等沒由來的話,入宮享了富貴就不鬧了。”
“是是是。”曹丕尷尬點頭,又瞥了一眼司馬懿,“今日之事多虧仲達,若容她再求與子建、子文,他們若是強出頭,倒顯得我沒手足之情了。”
司馬懿卻恍若不聞,兀自思量:曹氏代漢不假,但魏公獻女又不似急著逼宮。曹憲有母儀之德,曹節強悍正可震懾後廷,卻又獻一個小丫頭作何?這不僅是監視天子,還有討好之意,倆女兒一剛一柔,總有一個合天子心意的吧?將來曹華豆蔻年華,又可接續寵幸。如此推想,魏公倒似有長久打算,漢室國祚還要苟延殘喘下去啊……
比試較量
搬遷府邸忙了兩日,曹丕是最後遷完的,直忙到第二天傍晚還亂糟糟。他也顧不得安置家什,一應雜務推給朱鑠,先帶著妻子甄氏、姬妾任氏、郭氏入宮拜謁父母,感謝賞賜新居。
原先府邸與幕府一街之隔,如今麻煩了,得繞個圈子才到正門。曹操依舊在東院理事,但現在幕府改稱宮殿,東院也變成東宮,司馬門已改漆紅色,依舊是不開,曹丕與妻妾落車自掖門而入。丞相加封魏公,一切禮製都要升格,等虎賁士通報才得入內。原先的二門已加篆字匾額,喚作“顯陽門”,三門叫“宣明門”,正院內門稱“升賢門”,層層通傳此起彼伏,曹丕低頭趨步不禁肅然,哪還有回家的感覺?
甄氏、郭氏、任氏等隻在聽政殿外行一禮,就由女官引去後宮。曹丕獨自進殿,卻見曹植早在一旁坐著。先施父子禮,再問兄弟安,曹操賜座才敢坐,曹植拉他衣襟笑道:“原說要幫你搬家,哪知小弟剛安排妥當,二哥就差來一群家丁,不由分說拉了我府裏的牲口便走,小弟也沒辦法。”
曹丕憨笑:“自家兄弟客套什麼?”
“手足和睦原該如此。”曹操開了口,兄弟倆都不說話了,低頭聆訓,“近來派給你們不少屬員,或才德後進,或名門之裔,你們也該多多長進。如今為父晉封公爵,你等更不可自恃家世驕縱胡為,上午子文來見,現在還氣得我頭疼。你們可不要學他……”
曹丕幾度要說曹節之事,但父親不提也不好開口,暗自出了會兒神,卻聽父親說道:“張範病卒,天下又少了個一等一的賢士,惜哉惜哉!以後子桓要加倍尊敬邴長史。”
“是。”曹丕趕緊應聲。
曹操眼神又轉向曹植:“子建府裏文墨之士甚多,卻少個馳名的賢士。我要派邢顒到你府裏任家丞,民間有諺‘德行堂堂邢子昂’,你可要格外敬重。”
“邢先生這等高賢能到孩兒府中,是孩兒的福氣。”曹植稽首道謝——邢顒不僅是河北之士公認的高賢,還曾立下功勞。當年他與田疇為曹操領路征討烏丸,自從入仕晉升迅速,如今已是郡將之身,但田疇自烏丸之役以後便不肯受爵,曹操三度加賜全不接受,已於去年病逝。如今張範已死,邴原是曹丕府的道德標榜,曹操卻給曹植添一邢顒,這樣兩府不但人才相持,連道德聲望上也已持平。
曹丕聽他如此安排,不禁想起司馬懿的推斷,果然半分不差。忙堆笑道:“三弟能得邢子昂這等高士輔佐,我這當兄長的也替你高興啊!”他謹遵司馬懿之言,越是這時候越要顯得和睦;但這句話出口又顯得甚是做作。
曹操卻不怎麼介意,倏然改變話題:“唉!自從受封公爵,事務愈加繁多,為父年歲也大了,頗感力不從心,許多事也理不清頭緒。就說修建宗廟之事吧,建成後當前往祭祀,可禮儀之事卻糾纏不清。按照禮法公侯祭祖理當解履入拜,可為父受天子恩賜,朝堂議政可劍履上殿。這可就難了,入見天子尚且如此,那拜祭宗廟是該解履還是著履呢?你們怎麼看?”
曹植並未把這事看得多要緊,粲然一笑:“既然古來已有禮法,自當從之,解履便是。”
“不然。”曹丕卻道,“父親應著履。”
曹操眼睛一亮,卻又立刻黯淡下來,漫不經心道:“為何解履?說說道理。”
曹丕低頭道:“皇宮乃天子所居,宗廟乃先祖所在。父親拜天子尚劍履不離,若祭祖解履,則是尊先公而違王命,敬父祖而慢君主。聖賢曰‘雖違眾,吾從下’,此之謂也。”他自得司馬懿提醒便處處加小心,曹操這一問看似隨口提及,未嚐不是故意考較,當然要三思而答。
“嗯,子桓之言甚是,看來為父當著履啊。”曹操手捋須髯不住點頭。這一問確實是他早就設想好的,要看看誰更擅長時政,但曹丕獲勝也在意料之中,曹丕從事入仕皆早,處事比曹植老道,再者前番派其監宗廟之工,必定多有留心。想至此又出一題,“祭祀宗廟還在其次,可能還要進京叩謝,如沒有意外,明年開春我打算趁新年朝賀之際入京。說到新年朝覲,為父想起昔年一樁舊事,有一年朝賀,百官隊伍不齊聒噪不休,有一虎賁士看不過去,擲弓箭於殿門,喝曰,‘此天子賜之弓,孰敢越之?’百官悚然,隨後禮敬肅穆不敢再語。你們覺得這虎賁士所為如何啊?”
曹植雙挑大指:“有勇有謀實是良士。”
“非也非也。”曹丕連連搖頭,“既是天子之弓,焉能擲之於地?官員囉唕自有禦史中丞問之,又幹虎賁何事?輕棄天子之賜,無禮;非其鬼而祀之,諂也。此人八成欲圖幸進。”
“哈哈哈……”曹操發自真心笑了,“子桓之言頗近其實!子建,論詩詞文賦你勝一籌,但時政要務就不及子桓了,還需多多用心。”
“孩兒謹命。”曹植臉上一陣羞紅,也感覺出父親是故意考問,不禁想起楊修的話,論處置時事政務之才,他確比兄長差得遠。
昔日銅雀台吟詩作賦曹丕輸過一次,今日考問卻贏回一局,即便不勝曹植,也是半斤八兩。他滿心歡喜,卻竭力忍耐興奮,謙虛道:“皆父親平日為政,孩兒不過耳濡目染。”
曹操大袖一擺,起身道:“你倆各有所長,也各有不及,以後還需多下苦功事事留心。今日也算喬遷之喜,就不留你們了,去後麵見見你們娘親就回去吧。”
“諾。”兄弟倆叩首請退。來至殿外曹植鬆口氣:“還是兄長久統諸事,小弟不及。”
“三弟說的哪裏話,你我二人共盡孝道何分彼此?今日我府裏還亂著,明兒得空來坐坐,再叫上二弟,咱們熱鬧熱鬧。”
曹植“撲哧”一笑:“今早劉楨就說要去拜謁大哥,我府裏可有不少與您知近的人啊。”
“彼此彼此。”曹丕苦笑,“我府中何嚐沒有與三弟交好之人?”曹操的安排並非秦歸秦、楚歸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幫文人又素愛來往聚會,故而兩人平日舉止談吐多難隱藏,這也是曹操故意為之。不過曹植的話倒給曹丕提了醒,即將到曹植府上任家丞的邢顒昔日與自己頗有舊交,當年曹操督戰青州,最先在鄴城招待邢顒的就是自己,那時甚有禮遇,不知這份情誼邢顒還記不記得?現在的人都勢利了,說是知恩圖報,也未必真怎麼樣……
說話間二人已轉過溫室(古代宮殿中保暖的小殿)來到鶴鳴殿前,二人妻妾早與卞氏等共處多時,各個含笑而出,想必婆媳和睦相談甚歡。卞氏隻隨口囑咐兒子幾句,皆是保重身體、戒驕戒躁之言,眾庶母一旁侍立,又喚曹熊來給哥哥們見禮。曹熊現已七歲,還是麵黃肌瘦滿臉病態,曹丕、曹植皆感憂慮,恐這個小弟活不長久。
叔嫂見麵難免尷尬,二人辭別母親各領妻妾而退,曹植帶著妻子崔氏、姬妾陳氏說說笑笑行來時之路,曹丕卻帶著甄氏等出旁門走東夾道。那夾道一般是仆役來往之路,平時甚是清靜,今日卻吵吵鬧鬧甚為熱鬧——舉目一看,原來曹宇、曹均等小弟兄正蹴鞠,一堆孩子裏竟還有個大高個,卻是騎都尉孔桂。
鄴城之人皆知孔桂諂媚,單憑一張好嘴,加之相貌酷似當年郭嘉,近來越發吃得開,曹丕尚不能隨便請見,曹操卻準他來去自由。加之這孔桂雖學而無術,卻知識廣博,平日聽曹操說什麼事,他便回去尋什麼樣的書去讀,暗地裏沒少下工夫,問而有對八麵玲瓏,對待群臣也左右逢源,這樣的人能不招上人歡喜?便似陪小公子蹴鞠這等事,一般大臣再媚上也不屑紮到孩子堆裏,可他就拉得下臉來!若把這些小祖宗哄美了,他們到老爹麵前撇著小嘴一說,還能有虧吃?
曹宇眼最尖,瞧見曹丕忙跑了過來:“大哥,這幾天叡兒兄弟怎不來找我玩了?”曹宇與曹丕之子曹叡同歲,時常一處戲耍。
曹丕哈哈大笑:“傻兄弟說的什麼話?我是你大哥,你卻喚我兒為兄弟,我們父子又怎麼論?墳地改菜畦,豈不是扯平了?”一句話說得眾姬妾無不莞爾,“我府搬遷叡兒暫時來不了,你若想他就去我府吧。”
曹宇卻撅起小嘴:“唉,也不知為何,父親這幾天不準我們去你和植哥哥府……”
曹丕一怔,隨即領悟——父親欲試我二人高下,恐其他兄弟牽扯其中,故意叫他們疏遠。
孔桂也趕緊湊趣:“喲!瞎了小的狗眼,這不是五官將嗎?聽說您從征江東大顯神威,立下赫赫戰功,嚇得孫權淒淒求和。小的給您賀功啦!”說罷跪下就磕頭——女眷在側,他不敢近前。
曹丕暗笑他這馬屁拍得沒邊,卻道:“不敢不敢,父親英明,哪有我什麼功勞?今日搬遷已畢,我與三弟一同聽父親訓教來了。”他故意把“三弟”二字說得響亮。
孔桂諂笑道:“諸夫人在側,小的不敢唐突,改日到府上賀喬遷之喜,少不了討您碗喜酒喝。”說罷趕忙起身,低著頭不敢瞅眾姬妾半眼,摸著牆根退進內院了。
小兄弟們尚未盡興,又上來拉曹丕,他哪有空哄孩子玩?隻笑語推辭,說了幾句閑話便帶著妻妾走了。行出甚遠見旁邊再無外人,才問眾女:“方才你們在後宮聊些什麼?”
甄氏回道:“母親未有訓教之辭,不過說說三位妹妹的婚事,能入侍天子是我曹門榮耀。”
“還說些什麼?”
甄氏麵露羞澀:“剩下的都是我們女人家私房話了。”
曹丕一笑,再看其他姬妾,都低頭慢行不敢有違宮廷之禮,唯獨任氏不住發牢騷:“如今咱都搬到城東住了,東夾道就該開個旁門,這以後進進出出的多麻煩!”
曹丕煩她嘮叨,這會兒卻也不便斥責,倏然加快了腳步,把一幹女眷拋得老遠,順夾道奔南而去。夾道走到盡頭便是顯陽門側,曹丕卻並不出去,隱在垂花門下偷窺——不多時見曹植領著妻妾而過,隔一段距離跟著孔桂,在後麵大發諂諛之言。
曹丕故意把曹植入宮的信息透露給孔桂,且看他如何反應,果不其然,這廝拍完自己馬屁,又向曹植獻媚,左右逢源都不得罪。曹丕更有數了——孔桂是父親肚子裏的蛔蟲,他既“一碗水端平”,父親心中我與三弟必是不相上下。
想至此曹丕也不出去,等眾妻妾漸漸趕上才一同前行;繞出夾道踱出宮門,曹植的馬車已經走遠,孔桂也不見了蹤影,他這才與妻妾各自登車;剛剛坐定,還沒放下車簾,忽見郭氏湊過來:“妾身有事稟告。”
郭氏心思比甄氏她們縝密得多,曹丕見她溫婉的表情便知有悄悄話說,左右張望見沒旁人,便伸手把她拉上車來。簾子放下,車行了幾步曹丕才問:“什麼事?”
“方才在後殿,我們幾個向母親問安,幾位姨娘都在簾後閑聊。我偶然聽見杜氏、周氏她們談論,近來趙氏勾心鬥角頗有專寵之意,又獻了一個姓陳的美貌丫環給老爺子。那陳丫環未入宮前是個舞姬,能歌善舞哄得老爺子甚是高興,趙氏也得寵不少。”郭氏神神秘秘,說話聲音很低。
“哼!”曹丕沒當回事,“雖說正室未定,誰不知我母之貴?即便沒有我母,環氏、杜氏皆在其上,就是沒生養過的王氏也比她強,輪也輪不到她!”趙氏乃曹操平定河北之後所納,本是袁紹府中歌伎,身份低賤,但前年誕育一子名喚曹茂,身份才逐漸提高。
郭氏卻湊到曹丕耳邊道:“夫君有所不知,我聽王夫人說,趙氏與二兄弟家裏的交情甚好,崔氏幾次進去都與其相談甚歡,私下還有饋贈。”
“嗯?”曹丕漸漸留心,崔氏乃河北高門,怎偏與趙氏那等卑賤女人為伍?趙氏又仗著年輕美貌的陳丫環得寵,難道崔氏要借她們之力給父親吹枕邊風?古來多少奪嫡之爭,不光是外朝爭鬥,也有後宮推波助瀾,此事不可不防。
“果真什麼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你這女王啊(郭氏,小字女王)。” 曹丕抱起郭氏放到腿上,在她鬢邊輕輕吻了一下,又道,“明天你再進去,找機會跟王夫人說,請她盯住趙氏和那個姓陳的,倒看看她們耍何手段。”
郭氏隻“嗯”了一聲,緊緊依偎在丈夫懷裏,露出甜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