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子爭嗣,曹操出題(2 / 3)

“這可奇了……”司馬懿倏然抬頭,“魏公跟你聊些什麼?”

夏侯尚想了想:“都是家常話……他說金虎台快完工了,臨淄侯籌劃得不錯,還說準備在銅雀台以北再建一座高台,還要交給臨淄侯監工。”曹丕不禁蹙眉,心道:便宜差事叫他趕上了,也是舅舅有病,讓他得了褒獎——營建之事本由卞秉負責,前年屯田貪賄一案暴露,卞秉無辜遭斥大病一場,也是故意與曹操賭氣,從此以染病為由整天往榻上一躺,拒不當差;曹操也不肯央求,郎舅二人就這麼強上了!

司馬懿卻露出了笑容:“夏侯兄,這就是你大意了。魏公為何當你麵誇獎臨淄侯?這些話必是他故意講的,就是想讓你帶給五官將。你不傳話,這頓飯豈不是白吃了?”

曹丕一怔:“父親用意何在?”

“他故意激您啊。”司馬懿的目光又回到公文,“如果我沒猜錯,他八成也在楊修那幫人麵前誇了您,一定褒獎您隨軍征戰頗盡孝道。”

曹丕半信半疑:“會有這種事?”

“近來的安排您還瞧不清嗎?他是要你們爭!看看誰才能更高、品德更優。其實他老人家心裏也躊躇不定,若不讓你們爭一爭,焉知哪個兒子更勝一籌?魏公故意要激你們的鬥誌,五官將府與臨淄侯府各顯其能,他便可靜觀其變比較優劣。”

夏侯尚、朱鑠聞聽此言不禁悚然——天下至親莫過於父子手足,曹操卻故意激兩個兒子一較高下,用心何等可怖?

司馬懿歎了口氣:“或許是有些不近人情,但這個位子牽係家國運道,豈能草率相傳?老人家也是迫於無奈啊!”

堂上堂下忙忙碌碌甚是喧鬧,四人卻頃刻間默然無語,過了良久曹丕才咬著牙低聲道:“爭就爭,豈能輸與子建?”

哪知司馬懿卻冷笑道:“若存這個念頭,不必爭您就先輸了。”

“此話怎講?”曹丕錯愕地望著司馬懿。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魏公不單要考較你們才智,更要考較你們心胸。爭並不是比拚功勞、較量勢力,當真如此各樹黨羽國分為二,豈能見容於他老人家?所以魏公越激您,您越要沉住氣。但行己事莫管他人,非但不能與臨淄侯置氣,還要格外對他好!論文采您與臨淄侯相差不過半籌,論才幹經驗您入仕甚早遠超臨淄侯,論及心胸開闊您更不能輸與臨淄侯。這正是老子所雲‘夫唯不爭,故無尤’!”司馬懿說一半藏一半,在他看來曹丕才幹尚高,最大缺點恰恰是心胸狹窄。

曹丕甚有豁然開朗之感,不免對司馬老弟另眼相看——先前他最信賴的智囊吳質被調往朝歌當縣令,臨行之際曾與他論及爭儲之策,如今司馬懿所言竟與吳質當初所言不謀而合。

夏侯尚、朱鑠也不住頷首,未及插言忽聽堂外一陣稀裏嘩啦聲,似是仆僮把東西摔了。抬眼望去,不見有人過來請罪,卻見滿院的仆人慌裏慌張東躲西竄。四人正納罕,又聽一個尖細的女子聲音叫道:“子桓哥哥……子桓哥哥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曹丕一顫——這愣丫頭怎麼跑我這兒來了?

來者乃曹操之女、曹丕異母妹曹節。漢家風俗重男輕女,生兒乃“弄璋之慶”,生女不過“弄瓦之喜”,曹操也不免俗,幸而他兒子多女兒少,又無一女卞氏所出,因而不加嬌慣,自幼讓她們習學針織;獨一個女兒例外,就是這曹節。隻因此女自小不喜恬靜,生就個男兒脾氣,別的姊妹愛花愛草,偏偏她爬樹、掏鳥、鬥雞、蹴鞠,竟是與曹整、曹均等年齡相若的禿小子一起玩大。曹操也暗暗稱奇,又喜她容貌過人,便頗多嬌慣,還讓她讀了不少書。如今一十六歲了,倒是長得花容月貌玉人一般,卻性格強悍,眾夫人也管她不住,成了幕府上下無人不懼的“女霸王”。

提起這妹妹曹丕就頭疼,今天怎麼跑自己家來了?出了堂口一看——真真驚世駭俗!但見曹節頭梳雙髻,斜插珠翠步搖,身材勻稱,穿一襲青色小褂,外罩蟬衣,下麵朱紅長裙;娥眉微蹙,杏眼圓睜,撅著櫻桃小口;左臂挽著一女,身材窈窕麵龐瘦削,又羞又怕抽抽噎噎,乃是阿姊曹憲;右手拉個小丫頭,哭哭啼啼,鬧個不休,乃是小妹曹華。光天化日連丫環都沒帶,這姐仨又哭又鬧跑到五官將府來了。男女授受不親,況魏公之女,仆僮哪見過這陣仗?沒個不跑!

朱鑠見此情景,跳窗戶也溜了;饒是司馬懿心思縝密,這會兒也沒主意了,一扭身藏箱子後麵;夏侯尚倒好說,遠近也算個姻親,硬著頭皮跟著曹丕降階相迎。

曹丕頭都大了:“三位妹妹,到底怎麼了?”

曹節拍拍胸口,凶巴巴問道:“我是不是你妹妹?”

可把曹丕鬧糊塗了,趕緊說好話:“是!當然是!別看咱不是一娘養的,我拿你當親妹子!”

“那我問你,妹妹求哥哥辦事,哥哥答不答應?”

“我的好妹妹啊!隻要你不胡鬧,什麼事我都答應。”

曹節似是消了消氣,又道:“那好。妹妹不願嫁人,你現在就去跟爹說……”

“有話咱進去說。”不待她說完,曹丕趕緊攔。

“不!就在這兒說清楚。”

曹丕可急壞了——仨姑娘站當院大嚷大叫,箱子櫃子堆得滿院子都是,掾屬仆僮在垂花門後麵躲著。家醜不可外揚,她又這麼大嗓門,這不叫人看笑話嗎?想至此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抓住她手:“快進來吧,這叫什麼事兒啊!”不由分說拉她上堂。

司馬懿還在箱子後麵躲著呢,見此情景暗暗叫苦,也不好意思往外跑了,幹脆蹲著吧。曹憲領著曹華也進來了,這會兒想坐也沒地方坐,隻嗚嗚咽咽抹眼淚。

曹節卻很放得開,提起裙擺往門邊一口大櫃上一倚:“哭哭哭!你們就知道哭!”

“好妹妹,到底出什麼事?”曹丕尋口箱子也坐下了。

“咱爹叫我們姊妹嫁人,我不願意嫁。”曹節麵不改色心不跳,說得理直氣壯。夏侯尚卻聽得咋舌——父母之命大如天,哪有當爹的做主,女兒不嫁的?更何況她老子乃是天下第一爹啊!

“虧你說得出口。”曹丕哭笑不得,“許配哪一家,我怎不知?”

曹節小嘴一撇:“劉協!”

曹丕差點兒從箱子上摔下來,哪有直呼皇帝名諱的?箱子後司馬懿也是一怔——魏公要將女兒獻與天子,難怪昨晚姊妹聚會,原來是遠嫁辭別。莫非魏公有意以其女主宰後宮挾製天子?

驚詫過後,曹丕漸漸想清楚了,他是一心要承繼父業的,反轉愕為喜:“承恩天子乃世間女子之榮耀,傻妹妹,這是好事啊!”

“呸!”曹節“騰”地站了起來,手指兩個姐妹,“什麼好事?爹爹要把我們三個都送入皇宮。”

曹丕一怔,三姐妹一起入宮?他仔細端詳——這三個妹妹皆側室所生,曹憲生性溫婉沉默少言,一舉一動頗有大家閨秀風範,不過已逾十八,論年紀早就該出嫁了,隻是父親總說此女大氣,當擇名門,當初與荀氏聯姻都沒選她,還要擇多高之門?如今才明白,原來是要進獻天子,看來父親早就籌謀好這件事了!至於曹節,雖性情不佳卻容貌絕俗豆蔻年華,倒也罷了;可小妹曹華才十一歲,當今有伏皇後母儀天下,三個妹妹屈於人下,如此安排確實不近人情。

曹憲謹守閨門之德,遵從父意認作是命,倒也沒什麼可說,隻是遠嫁離娘難免有些傷懷;曹華年歲尚小,哪明白何為嫁人?倒有一半是讓姐姐嚇哭的。真正反對的隻曹節一人,兩姐妹爭不過,硬叫她拉來這裏:“知道他是天子,可我就是不嫁!”

曹丕自然偏向父親:“胡鬧胡鬧,天下女子有誰不願配與至尊?”

“至尊?!”曹節突然冷笑,“這話可欺旁人,騙得了自家人嗎?他果是當今天下至尊?”

曹丕聞此言不寒而栗,趕緊擺手示意她住口,曹節哪肯依?越不讓說越要辯個明白,“他早過而立,我尚未及笄,如何相配?爹爹擅權已久,我等入宮豈能得恩寵?伏皇後誕育龍子不得封王,焉能不恨我等?再者我曹家已裂土建國,劉協的龍位還能安坐幾日?昔日子嬰獻璽不免項羽之誅,平帝幼弱尚遭王莽鴆弑,你和爹爹就忍心叫我們守一輩子活寡?”素來倔強的她說到此處也淚光瑩瑩。

其中道理誰都能參透,但這話卻不能直說,曹丕聽得驚懼不已,強自鎮定道:“住口!你、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快回宮去!”

“不!”曹節一拍大腿,“你去跟爹說,我們不願嫁也不能嫁。”

曹丕如今唯父親之命是聽還來不及,哪敢管這“閑事”?搖頭道:“沒讀過《女誡》嗎?為女子者理當曲從,莫說配與天子這等美事,便叫你嫁販夫走卒也不得違拗。這點道理都不懂,你瘋魔了嗎?”

“我瘋魔了?”曹節越發冷笑,“我看是你們瘋魔,瘋得都不知自己是誰了。為女子是當曲從夫父,為臣子更當曲從君王!我即便錯了也是上行下效,咱曹家的門風便是如此!”

曹丕被她噎得無話可說,跟這妹子講不清道理,況且也無甚道理可講:“我、我……我不跟你廢話,叫你嫂子送你們回去,你有天大的道理跟爹說去。”說罷令仆人去喚甄氏、郭氏。

曹節忍了多時眼淚,聞聽此言終於簌簌而下,她再倔強又怎爭得過強悍跋扈的父親?這些話早明裏暗裏說過多少回,父親理都不理,昨日又把眾姊妹召集一起求對策,不想大夥都順從父親之意,反過來勸她。實在沒辦法才跑到大哥府裏鬧,又被硬頂回來,難道果真命中注定?她跌坐櫃上放聲哭道:“節兒不願,節兒就是不願,寧可終身不嫁……”她一哭,曹憲也陪著掉眼淚哭,曹華糊裏糊塗也跟著鬧。

夏侯尚這半天都聽傻了,見她終於哭出來,曹丕也不說話了,忙扮笑臉來哄:“妹妹說的都是氣話,豈不聞‘人不婚宦,情欲失半’,節兒妹子這麼招人憐愛,豈能一輩子不嫁?”

哪知這丫頭同她講道理還行,勸可勸不得,猛一抹眼淚,斥道:“我們曹家的事幾時輪到你插嘴?管好自己吧!”一句話頂得夏侯尚麵紅耳赤,差點兒背過氣。

“你你你……唉!”曹丕想說她兩句,又不知如何開口,幹脆把頭扭過去不看她了。

曹節霍然站起:“你不管,我再去找二哥、三哥!他們都比你有良心!”

這句話正觸曹丕黴頭,他怒火中燒便要發作,卻聽身後有個聲音響起:“在下鬥膽向小姐進言。”回頭一看,司馬懿從箱子後麵站了出來。

曹節一愣,也沒詢問此人是誰,隻冷冷道:“你要說什麼?”

司馬懿從公文中抽出一份道:“請小姐過目。”

“有話直說,我不看。”

“此乃魏公所發政令,命征三輔之地寡婦及罪人妻女。” 畢竟是與曹操女兒說話,司馬懿不敢抬頭,捧著簡冊的手也瑟瑟發抖。

“這與我有何相幹?”曹節邁步便走,卻又忍不住好奇,回頭問道,“征這些女子寡婦作何?”

“充為官妓配與士卒。多年征戰兵士不得婚配,魏公把這些女人分給將士以解人之大欲。”曹丕還未觀看簡冊,聞聽此言也不免悚然——雖說官妓古已有之,但哪有明發教令強逼民間寡婦作此營生的?

司馬懿乍著膽子說了兩句,也不再那麼顫抖,穩住心神解析道:“魏公宏才大略,謀天下大事,上至朝廷下至黎庶,無不任其調遣,即便世間女流亦如此,無人能忤其意。我勸小姐遵其所遣,入侍君王以盡關雎之德,莫要再抗拒。這是魏公早籌謀好的,即便五官將、臨淄侯也無能為力,小姐不必徒勞了。”

曹節小巧的身子癱軟般一晃,卻又馬上站定,凝望院落痛心不已——他說得不錯,這世上有誰能更改父親的主意?況且父親真把女兒當回事嗎?大哥看中袁家的寡婦,管他什麼禮法就娶過來了;二哥拿姬妾換了匹馬,父親連問都不問;滿宮的夫人姨娘,有幾個不是父親搶來的?蔡昭姬明明已當了匈奴王妃養下子女,父親為了她所記詩書還要贖回來另嫁他人;三輔寡婦充官妓讓士卒取樂。這便是父親眼中的女人,不過是滿足欲望、謀取天下的工具,連我們姐妹也一樣……

曹丕默然看著妹妹呆立的背影,方才的恚怒早消了,一股憐意油然而生,剛要軟語安慰,卻見她拉起姐妹毅然向外走去,悵然歎息:“不爭了,這就是命!咱們走吧……走吧……”

“妹妹!”曹丕追了出去,“叫你嫂子送你們走。”

“不必了!”曹節頭也不回,一副怨毒口氣,“我不要你管,你就知道爭權奪利,二哥整日騎馬射獵花天酒地,三哥天天跟那幫酸文人吟詩作賦,你們都沒良心!我恨你們……恨你們……”三姐妹哭哭啼啼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