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公國
一切毫無懸念,南征大軍回到鄴城,曹操剛邁進幕府大門就接到朝廷詔書,天子決定以冀州之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十郡為封地,冊封其為魏公,並加賜九錫。雖然這是曹操處心積慮謀來的,但免不了還要進行一場“三讓而後受之”的表演。曹操當即表態:“夫受九錫,廣開土宇,周公其人也。漢之異姓八王者,與高祖俱起布衣,創定王業,其功至大,吾何可比之?”
這看似一句客套話,卻是曹操深思熟慮的。他把自己的比照對象定為周公,接下來的勸進隻要像讚美周公那樣讚美他就妥當了。再者曹操講出他將要建立的這個公國應仿照漢初異姓諸侯王的標準——那便是領土自治,有權自行任免國相以下官職,同製京師擬於天子!
尺度公開了,於是中軍師陵樹亭侯荀攸、前軍師東武亭侯鍾繇、伏波將軍高安侯夏侯惇、驍騎將軍安平亭侯曹仁、建武將軍清苑亭侯劉若、揚武將軍都亭侯王忠、奮武將軍安國亭侯程昱、軍師祭酒千秋亭侯董昭、中護軍明國亭侯曹洪、奮威將軍樂鄉侯鄧展、中領軍韓浩、左軍師涼茂、右軍師毛玠、建忠將軍鮮於輔,以及府僚王粲、杜襲、袁渙、任藩等數十名官員聯名上書,聲稱:“自古三代,胙臣以土,受命中興,封秩輔佐,皆所以褒功賞德,為國藩衛也。往者天下崩亂,群凶豪起,顛越跋扈之險,不可忍言。明公奮身出命以徇其難,誅二袁篡盜之逆,滅黃巾賊亂之類,殄夷首逆,芟撥荒穢,沐浴霜露二十餘年,書契以來,未有若此功者!”當真把曹操比作了周公,稱他的功德震古爍今無人能及,裂土分茅理所應當,若不接受冊封則“上違聖朝歡心,下失冠帶至望”。
曹操覽罷雖然再次辭讓,卻感“盛情難卻”稍有動容,決定象征性地隻接受魏郡一地作為自己封國。但群臣再接再厲二次上書,堅持要曹操把冀州十郡照單全收,還說“今魏國雖有十郡之名,猶減於曲阜,計其戶數,不能參半,以籓衛王室,立垣樹屏,猶未足也”。
群臣勸進懇切至極,但曹操難得秉承道家之義,稱“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堅決不肯接受。於是天子劉協再次下詔,丞相名至實歸,理應晉位公爵。這次曹操不再違拗,立刻上表朝廷,信誓旦旦:“今奉疆土,備數藩瀚,非敢遠期,慮有後世;至於父子相誓終身,灰軀盡命,報塞厚恩。天威在顏,悚懼受詔!”終於“勉為其難”接受了冊封。
於是建安十八年五月丙寅日,天子劉協遣禦史大夫持節赴鄴城,正式冊命曹操為魏公。曹操也不再惺惺作態,傳令將幕府隆重裝點,那些早就由梁鴻書寫好的宮殿匾額終於取代了各個堂閣的舊匾,從未正式啟用過的幕府西院四門大開,幕府群僚、魏郡官員以及曹門列侯在丞相率領下齊聚文昌殿,恭候天子使臣大駕。
禦史大夫郗慮雖無實權,卻還有利用價值,終究不能輕易告老,他又接受了一個既屈辱又光榮的使命,當殿宣讀天子冊命:
朕以不德,少遭湣凶,越在西土,遷於唐、衛,當此之時,若綴旒然,宗廟乏主,社稷無位;群凶覬覦,分裂諸夏,率土之民,朕無獲焉,即我高祖之命將墜於地。朕用夙興假寐,震悼於厥心:“惟祖惟父,股肱先正,其孰能恤朕躬?”乃誘天衷,誕育丞相,保乂我皇家,弘濟於艱難,朕實賴之。今將授君典禮,其敬聽朕命……
這篇冊文洋洋灑灑大筆華翰,曆數曹操的十大功勞:首倡義軍,討伐董卓;消滅黃巾,安定關東;遷都許縣,恢複祭祀;棱威南邁,鏟除袁術;收複河內,張、楊敗亡;回師東征,呂布就戮;官渡大捷,肅清袁氏;遠征烏丸,威震異族;南征劉表,荊襄投降;痛擊馬、韓,撫和戎狄。“雖伊尹格於皇天,周公光於四海,不能與之相比……”可誰能想到,如此激揚的冊命竟與那篇極盡模糊之能事的荀彧碑文一樣,皆出自潘勖之手。也真難得他在秦說秦、在楚說楚。
更為榮耀的則是受賜九錫。九錫者,車馬、衣服、樂則、朱戶、納陛、虎賁、斧鉞、弓矢、秬鬯(jù chàng),是天子獎賞臣下的最高榮譽。車馬,乃是大輅(lù,禮製之車)、戎輅(戰車),配以玄牡二駟(黃馬八匹),按照禮法考究,能安民者賜以車馬;衣服乃朝堂禮服,上有袞冕九章紋飾,能富民者賜衣服;樂則,校訂五音之具、六佾之舞,能和民者賜以樂則;朱戶,允許使用紅色漆飾大門,民眾多者賜朱戶;納陛,宮殿階梯中間特鑿的玉階,不與旁人共道,能進善者賜納陛;虎賁、斧鉞,賜守門虎賁之士三百人,配以斧鉞各一,能退惡者賜虎賁、能誅有罪者賜斧鉞;弓矢者,彤弓矢百,玄弓矢千,能討不義者賜弓矢;秬鬯一卣(yǒu),乃黑黍、鬱草所釀香酒,用以祭祀祖先之用,孝道備者賜秬鬯。按照禮法考證,一切臣子不論官職大小皆可受封,但古來罕聞其事,唯晉文公以城濮之功受賜,王莽代漢帝理政而得封。
又考古之《周禮》:一命受職,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賜則,六命賜官,七命賜國,八命作牧,九命作伯。曹操實際已不單單是列土封疆的封國之主,還是諸侯百僚之令主,集大漢丞相、公國君主、諸侯霸主於一身,離真正的天子之位不過一步之遙。隻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輕而易舉邁出這一步。
郗慮宣讀冊命已畢,退至殿下,雖是欽差之身卻要與魏國的官員一同下拜。那些滿心攀龍附鳳要做開國元勳的人哪裏還管孝武帝定下的規矩,齊聲高呼“萬歲”,聲震殿宇繞梁三日,大有革命更始之氣。冀州十郡從此更名魏國,成為曹家“私有財產”,而十郡之一的趙國原是漢家諸侯王之地,趙王劉珪隻好聽憑擺布遷徙至博陵,乖乖讓出國土。而曹植原為平原侯,也改易為臨淄侯,兒子不能與老子爭地,要占還是占漢家的土地,真是錙銖必較!
雖然天下沒統一,這場封國盛典依舊進行得像模像樣,唯獨美中不足的是一國之母、國之儲君的人選沒有確立。魏公夫人是誰倒沒什麼懸念,卞氏跟曹操時間最長,儼然一家主母,又有曹丕、曹彰、曹植三子長成,英明半世的曹操也不至於老來糊塗偏心姬妾。曹操暫不給她這個名分,或許隻是對原配丁氏的尊重,但世子是誰就難捉摸了。曹丕五官中郎將、副丞相的身份早定,按理說魏國世子也應該是他,但曹操卻不把這事敲定,反而釋放了一個模糊的信號。他頒布教令,將先朝尚書盧植之子盧毓、女婿夏侯尚、能吏郭淮等派到曹丕府中,又讓名臣鄭泰之子鄭袤、記室劉楨、文壇新秀任嘏等充任曹植屬下。一時間五官中郎將府與臨淄侯府人才濟濟旗鼓相當。
自古以來儲君被喻為“國本”,不但關乎家國興衰,還牽係多少官員的仕途命運。誰都看得出來,曹操在這件大事上猶豫了……
小姐鬧府
曹丕自從回到鄴城就無一日安寧,先是籌辦建國儀式,繼而受命督建曹氏宗廟,接著又有噩耗傳來,諫議大夫張範去世了。當初曹操指派張範與邴原督導曹丕,無論何事都要向兩位老臣請教,曹丕對張範執弟子之禮,還得為他忙喪事。至於邴原,受任五官將長史以來從未當過差,聲稱不敢狂妄指教丞相之子,整日閉門在家靜養不出;老人家姿態倒是很低,卻給曹丕添了麻煩,遇事請教是父親吩咐的,曹丕豈敢不遵?可邴原不來,又不能挑老人的錯,隻能一趟趟往他府上去。好不容易冊封之事結束,家廟也建得差不多了,父親又把一群新僚屬塞到他府裏,有幾位曹丕並不熟識,亂哄哄地還沒理出個頭緒,父親的命令又來了——搬家!
曹丕兄弟所居在幕府正南、大街兩側,同樣的府邸共五座,除曹氏兄弟占著三座,另兩座一直空著。這五座宅院都是正堂廣大、兩側廂房對稱,前大而後小,做官衙倒比居住適合。當初搬進來時,曹丕、曹彰就覺不倫不類,現在才知父親深謀遠慮,早計劃封公建國,當初蓋的就是官衙,給列卿官員預備的。曹丕等人則移居到鄴城東北新建的戚裏。
曹植這半年多監督營建,事先有準備,東西早就挪得差不多了;曹彰也好辦,無官一身輕,除了妻妾沒外人,隻要把他養的那群寶馬靈獒牽過去就齊了。曹丕可難了,剛從征回來,掾屬仆從一大群,提前也沒準備,光是要搬的簡冊就得裝十幾車,到那邊還得安排大夥兒的辦公之地。父親叫搬就得搬,收拾幹淨房子新官還等著上任呢!於是前堂文書裝箱入櫃、後堂衣服打包袱,眾掾屬東尋西找自己負責的公文,仆僮搬著幾案屏風進進出出,亂哄哄忙得不可開交。
曹丕這會兒也顧不得副丞相的派頭了,穿一襲單衣,叉腰往堂上一站,東張西望不住叮嚀:“輕拿輕放,那是劉威送我的翡翠屏風!”“百辟刀呢?到那邊還得掛呢。”“這幾卷《中論》徐幹剛剛寫成,我借來看的,別弄丟了。”“那圓乎乎的是什麼?咳,叡兒的皮毬!叫他自己收著。”“朱鑠!朱鑠!你小子跑哪兒去了?”
如今的朱鑠已不是中軍將領,自從罷黜官職就在曹丕府裏當差,名分上隻是個管家,私下卻比一幹掾屬還要親近。他聞聽招呼忙不迭跑上堂來:“我給您找車去了,就咱府裏這幾匹牲口,來來回回得運多少趟?我到行轅尋老部下借了幾輛平板車,這還省點兒事。”
“胡鬧!”曹丕斥責道,“用軍中之車傳揚出去豈不惹閑話?”
朱鑠卻大大咧咧道:“這算什麼大事,臨時救急嘛!我好歹也是當過司馬的人,那幫崽子當初都是給我牽馬、扛刀、提夜壺的,巴結我還巴結不上呢。如今我肯找他們辦事,那是給他們臉!”
“好漢莫提當年勇,趕緊把車送回去,我寧可搬三天三夜也不借軍中之物。”
“五官將所言甚是。”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堂下傳來,鮑勳抱著一大摞文書擠過來,“自古仁人君子絕不因私而廢公。借車雖是小事,然小惡不製,久而久之必長驕縱之心。君子慎行,豈能任意為之?”
鮑勳乃鮑信之子,卻絲毫不像其父,一副書呆子模樣。他年齡比曹丕小,偏偏滿口君子道德,似剛才那番話他大可逢迎稱頌,卻要擺出教訓口吻,怎叫人愛聽?曹丕甚是厭惡,嘴上雖跟他說話,眼睛卻始終關注著仆僮搬運的東西:“叔業有何要事?”
“這是今日幕府轉來的公文,請您過目。”
幾案都搬走了,還看什麼公文?再說這不過是走形式的事,哪件差事真能由他這副丞相做主?曹丕強忍不發,指了指身邊一口未抬走的大箱子:“先放這兒吧。”也不搭理鮑勳,衝堂下掃院子的仆人嚷道,“東西沒搬完掃地做什麼?該幹什麼都不清楚,長沒長眼睛?”
鮑勳不知是真沒聽出指桑罵槐,還是故意不走,又憂心忡忡道:“冀城戰事告急,救兵遲遲未發,韋康快守不住了。”
曹丕膩味透了,心道發不發救兵是夏侯淵的事,與我何幹?鮑勳沒滋沒味又嘮叨幾句,這才怔怔而去。朱鑠早忍不住掩口而笑:“這書呆子也真磨人。”
“哼!若非父親硬派到府裏,我早把他攆走了!”曹丕話音未落又見夏侯尚、司馬懿聯袂而來。
夏侯尚早與曹丕相厚,如今正式受命擔任五官中郎將文學侍從,可稱了心願,這兩天眉飛色舞神采奕奕:“子桓,我帶了二十名小廝,還有二十輛大車,在外麵候著呢。”
朱鑠與他混慣了,玩笑道:“認識你這麼久,竟不知你家財豪富,竟有二十來輛大車。”
夏侯尚撓了撓腮邊的幾顆白麻子,笑道:“我家哪有這麼多,是子丹、文烈幫忙湊的,叫我一並帶過幫忙。”
曹丕會心一笑——曹真、曹休畢竟還是跟我更近一層,兄弟們都搬家,不能有偏有向,人不便來卻把車借我用,倒也妥當。
司馬懿卻沒說什麼,漫不經心踱到箱子旁,信手翻閱著鮑勳留下的公文,忽然想起件事,抬頭問夏侯尚:“昨晚魏公召你入宮,聽說還留了飯,到底囑咐你什麼事?”
“咳!沒什麼要緊。”夏侯尚樂嗬嗬道,“不是找我,是府裏幾位小姐想我內子,求魏公傳我們夫妻進去。她們姊妹後堂聚會,我跟著沾沾光,陪魏公吃了頓飯。”夏侯尚之妻乃曹真之妹,雖非曹操親女,卻是在幕府養大的,丁氏、卞氏視若己出。
朱鑠取笑道:“你這官越當越不濟,前些年還得過重用,如今卻靠婆娘替你撐著。甭問,懼內懼得厲害!”夏侯尚一陣苦笑——其實這樁婚事不甚美滿,他生平一大“誌向”就是娶個美貌麗人,但曹真之妹相貌平平性情潑辣,夫妻關係頗不融洽。可礙於曹操的權力、曹真的關係,夏侯尚又不敢得罪妻子,尤其被視為曹丕一黨後,曹操不似先前那麼信賴他了,多仗夫人之力內外周旋。大丈夫賴妻當官,滋味能好受嗎?如今當了五官將文學侍從,以後的前程可就全攀附在曹丕身上了。
司馬懿眼神絲毫沒離開公文,聊閑天般問:“不年不節一群女眷聚什麼?嫂夫人沒對你說起?”
“昨晚幾位夫人派婢女傳話,留內子住下了,今早我出門時還沒回來呢。談些什麼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