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劣已分
莫看曹操表麵不動聲色,其實心裏早被立嗣之事攪得一團亂麻。曹丕、曹植各有所長各具聲望,實在難分高下。因而他故意調換二子職責,欲以他們不擅長之事考較他們。哪知曹丕修築樓台調度有法,曹植考查墾田孜孜不倦,倆人都闖過事先設下的難關。曹操隻好另施奇招,考他們臨機決斷之能,故意讓他們持手劄各出一門,暗中吩咐楊沛不準守兵放行。這一招猝不及防,果然立見高下,曹丕遇阻不敢違拗,曹植卻斬殺守兵出城而去。奉命而行豈可半途而廢?曹植勝了一籌,加之曹操本就偏愛,經此一試他心中天平更偏向曹植。
曹丕、曹植固然空勞一趟,但天子賞賜之事也非空穴來風。數日後朝廷中尉邢貞、左中郎將楊宣、謁者仆射裴茂持節至鄴城,賜曹操金璽、赤綬、遠遊冠,並轉述天子詔令——曹操位列諸侯王之上。自此曹操雖無王爵之名,權威卻在宗室王爵之上。
曹操雖然歡喜,卻也在意料之中。魏國官員殷勤款待三位欽差,挽留他們多留幾日,尤其謁者仆射裴茂,其子裴潛原本效力於劉表,後來投身曹營頗得信任,已官拜代郡太守。昔日父子失和各奔東西,不想殊途同歸,如今都成了給曹操辦事的。
接待事宜剛安排妥當,又從雍涼傳來捷報,夏侯淵接連得勝,已大破馬超、韓遂——原來馬超雖投奔張魯,複起之心不死,自漢中借兵一萬卷土重來。楊阜、趙昂、薑敘等鎮守祁山寡不敵眾,奮戰多日死傷慘重,向夏侯淵求援。夏侯淵派張郃分兵急趨祁山,與雍涼各部合兵一處,兩軍交鋒馬超失利,隻得退回漢中。隨著馬超撤退,韓遂也開始大倒其黴,他擁兵數萬屯於顯親縣(今甘肅省秦安縣東北),城堅難攻,又有興國一帶的氐族部落策應,本不易落敗。但人受擠對能長本事,夏侯淵這位“白丁將軍”挨了曹操一頓訓斥,這次竟也玩起了計謀,他親自率輕兵突襲長離川,剿了幾個羌人部落。韓遂麾下大半羌人,老家被襲焉能不救?夏侯淵深溝高壘與其周旋,待大隊人馬趕到一戰而定,韓遂敗走西平郡。繼而曹軍又圍困了興國縣,氐族首領楊千萬獨木難支,隻得率軍突圍而走,也奔了漢中。至此雍涼之地又恢複了平靜。
夏侯淵連戰連捷已讓曹操喜出望外,不想還有件莫大喜事從天而降。祁山諸將透露消息——劉備死啦!原來二劉反目之事是實,劉備兼並白水關之兵向成都挺進,剛開始一路順利,在梓潼圍困了縣令王連,在涪縣大破劉璝、泠苞、鄧賢等幾路兵馬,鎮守綿竹的成都令李嚴、參軍費觀更是一箭未發便開城投降。眼看成都已近在咫尺,不想卻被阻於小縣雒城。此城由劉璋之子劉偱鎮守,畢竟身係家國存亡,又有蜀中悍將張任駐防,硬是將劉備死死擋在城外,兩軍僵持半年之久。或許是劉備急於求勝,親自督軍攻城,被流矢射中不治身亡。
曹操初始不信,可又有鎮守襄陽的曹仁傳來軍報,荊州最近頻繁調動人馬,張飛、趙雲、諸葛亮等紛紛提兵入蜀,似有十萬火急之事。兩邊軍報一印證,不由得曹操不信,若非劉備死了荊州各部焉能如此匆忙入蜀?必是趕去救援滯留蜀中的餘部,看來劉備真死了!
當今天下能與曹操匹敵者唯孫權、劉備,今劉備已死子嗣尚幼,荊州諸將必生離散之意,孫權失去強援也難與江北對峙,漢中張魯兵微將寡、蜀中劉璋元氣大傷,皆不足為慮,天下一統命歸曹氏似是鐵定的了。
一時間鄴城上下歡騰不息,魏國官員、幕府屬僚齊向曹操稱賀,獨郎中令袁渙不來道賀。曹操派人相請,原來袁渙乃劉備任豫州牧時所舉茂才,念及舊恩不加喜色。曹操也不計較,反讚他有情有義,令他以列卿身份兼領魏國禦史大夫,又問之要務。袁渙奏曰:“今天下大難已除,文武並用長久之道也。可大收篇籍明先聖之教,以易民視聽,使海內斐然向風,則遠人不服可以文德來之。”曹操從其言,立刻傳下教令,命各州郡推薦賢才,一者樹文德之風,二來也為充實魏廷官員。
朝賀已畢又議軍務,人人臉上均有喜色。曹操宣布:“雍州刺史韋康開門揖盜死有餘辜,然念其功臣之子又是荀令君生前所舉,宜加撫恤。其弟韋誕現在鄴城,授郎中之職;族兄韋康本幕府中人,加為丞相司直,遣往許都監察百官。當派他人往雍州繼任使君,未知何人可以擔此重任?”
鍾繇出班稟奏:“現任尚書郎張既,馮翊高陵人士,孝廉出身,曆任馮翊郡吏、新豐縣令、京兆尹,昔日平陽之戰曾助我遊說馬騰,德才兼備政績卓著,正堪此任。”
“就依元常之言。”曹操甚喜,當即召張既上殿授以官職,又道,“你本關中之人,如今任雍州刺史,可謂繡衣晝行富貴還鄉!當多多勉力報效朝廷。”當然,這個“朝廷”是魏國朝廷,而非漢室朝廷。
自孝桓帝以來本有“三互法”,本鄉之人不得擔任本州刺史,雖然戰亂以來已不甚苛求,但回鄉擔任刺史,掌管監察和軍務,實是莫大的榮耀和信任。張既千恩萬謝:“在下絕不辜負明公厚恩,還望多加教誨,在下自當遵從。”
曹操正有要事囑托,聞聽此言不住點頭,猛然見曹丕、曹植垂手立於群臣之列,不禁眼珠一轉——外敵已不足為慮,現今內政莫過於早立嗣子,何不借此機會再考驗考驗這倆小子。想至此咳嗽一聲道:“子桓、子建出列……張使君將赴雍州,問為父有何要務囑托,為父一時倒也想不起,你等以為雍州新定當以何事為重?”
曹丕前番已輸了一陣,這次先聲奪人:“韓遂雖敗,餘孽未除;枹(fú)罕縣(今甘肅省臨夏縣東北)尚有逆賊宋建,自稱‘河首平漢王’,僭越稱製私設百官,割據邊地三十餘年。張使君當借得勝之勢,助夏侯將軍一並討之,西州乃安。”
“有理。”曹操不禁頷首——若論軍政之事,還是老大有閱曆。
曹植微微拱手道:“兄長所言極是,不過孩兒以為,攻城為下、攻心為上。遠人不降,當修文德以來之……”曹操聽他說出這等文人氣的話,已暗暗搖頭,哪知曹植忽然話鋒一轉,“孝安帝以來,西疆戰事已逾百年,之所以兵戈不休皆因胡漢不睦、羌氐不法,邊將持兵欺壓異族、宵小奸徒挑撥生變。故而治西疆貴在治羌胡,治羌胡貴在用文德,若使異族歸心忠於大統,便如釜底抽薪,何慮西州不安?”
曹操轉而又忖——這話說得極好!相較而言,曹丕所言不過就事論事,曹植乃是闡述大道,豈不更高一籌?但心裏這麼想,臉上卻未露半分喜色,隻道:“子建多讀經籍,看來裨益不少。”
曹植笑道:“古人留詩書以傳後人,自然有治國之大道。似治理西州之事,恰孟軻有雲‘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誠哉斯言也。若能化學為用,察為政之要,大道若通何愁小略?”
“哈哈哈……”曹操仰麵大笑,“吾兒這話有理,不過論及通達談何容易?你既自稱已明治理雍州之道,那我問問你,當務之急又該如何收攬羌胡之心呢?”這就問到具體措施了。
曹植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羌胡之人雖凶悍,但生性淳樸,可以力討之、以恩撫之,然不可以欺之。今張使君若到,與夏侯將軍合兵一處,若不降者當討滅一二以樹聲威,餘者懾於天威必自請歸順。”說到此處他忽然加重了口氣,“然羌胡若要歸順,當待其自遣人來,切勿派人去。若派下吏前往,受命者欲成己功,必將教授羌胡請降之法,那請降便成了表麵文章,並非出自真心,貌恭而未心服,久之必然複叛,還望父親察之。”
曹操做夢想不到,這番奏對竟會出自曹植之口——昔日楊秋歸降,收複安定郡,曹操任命毌丘興為安定太守,臨行之際誡之再三:“羌胡欲與中國通,自當遣人來,慎勿遣人往。善人難得,必將教羌胡妄有所請求,因欲以自利。不從便為失異俗意,從之則無益事。”結果毌丘興還是派了一個叫範陵的校尉去羌人部落,那廝為了自己立功,教唆羌人投降朝廷,並執意要求範陵擔任屬國都尉。毌丘興得知內情不允,後來馬超、韓遂複來,這支羌人部落果真也跟著叛變了。曹操前日還與尚書仆射涼茂等人密談此事,商議如何收拾異族之心,不料今日曹植所言竟與他心中所思不謀而合。
曹操簡直不敢相信,莫非有人教與此兒?他偷偷瞥了涼茂一眼,卻見涼茂連連搖頭——當然不是,涼仆射這等謹小慎微之人豈能泄露軍機?曹操按捺住心緒,轉而又道:“西州之事暫且不論,聽聞江東孫權已定豫章之亂,恐又將擾我江北,當以何策對之?”
曹丕已隱約感覺到今日之事有些不對勁,趕緊搶道:“廬江雖有張遼、樂進等駐守,畢竟兵少,當遣中軍之士增兵馳援。”
“若孫權不來呢?”曹植扭頭問道。
曹丕道:“未雨綢繆,當防萬一。”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彼近我遠,隻恐疲憊無功。”曹植朝上拱手道,“以孩兒之意,當在邊郡屯民之外招募鄉勇再設郡國之兵,以作長期準備。這樣戰事若起再行抵禦,續發大軍征討,何愁不勝?”
這次曹操深信曹植的見識了——漢武帝中興以來不設地方軍隊,複設郡國兵之事乃堂陽縣令司馬朗最近才上書提議的,為此曹操特意把司馬朗提拔為兗州刺史,這份奏疏至今還放在後殿,他從未跟人提起過。想那司馬朗乃多年老吏,經驗豐富,曹植竟能與其想到一處,豈同等閑?
“長進了……先前我教導的話沒忘,果然長進了……”曹操手撚須髯不住自言自語。
大殿之上還在議事,隻有極少數人明白他這番感慨由何而發,大多數人麵麵相覷不明所指;曹植目不斜視端然站定,曹丕卻已麵如死灰。沉默良久曹操忽然起身,踱下丹墀,拍了拍張既的肩膀:“方才臨淄侯的話你都聽見了?戒驕戒躁好自為之,千斤重任交付與你,莫辜負我意……”話是衝著張既說,但眼睛已漸漸掃向曹植。
張既不敢仰視,始終低著頭,哪知其中關節?連忙跪倒,還沒說什麼,卻聽曹操又道:“今日之事就議到這裏,很好……很好!外敵將滅內事無憂,孤甚是喜悅,諸公都散了吧!哈哈哈……”
隨著曹操一陣酣暢淋漓的大笑,群臣齊聲告退。曹丕猶自出神,低著頭呆呆立在殿上,良久才覺身邊之人已散去,抬頭再看,父親也已轉入後殿,隻得心不在焉也去了。
劉備已死的消息傳遍鄴城大街小巷,不單官吏慶賀,百姓也慶賀——打了將近三十年仗,亂世總算快熬到頭了!男女老少互相道喜,爭購酒肉相慶。素來嚴刑峻法的鄴城令楊沛今天也露了笑臉,街上再吵他也不管了,領著劉慈滿城轉悠,也與百姓同樂。曹丕卻對這一切喧囂充耳不聞,垂頭喪氣回了家,他心裏有數——這輩子的前程美夢算是做到頭啦!
楊柳有心事,清風偏拂之。當晚五官將府又來了一幫客人,素常交好的王粲、劉楨、應璩等文友,還有王忠、段昭、任福等親近將領都到了。這些人近來礙於身份不常走動,但今天全城慶賀如同過節,怎麼來往都不犯忌諱。曹丕哪還有心思招待他們?強飲了兩盞酒,便說身體不適推給夏侯尚、朱鑠照應,自己回房躺著,隻是唉聲歎氣。
過了一會兒,朱鑠不聲不響竄了進來:“公子,校事劉肇來訪。”
曹丕躺在榻上動也不動:“父親有差遣?”
“沒有,就是來道賀,他說給您問個安,一會兒還要到其他公子處走動。”
“既然沒事我就不見了,你們替我招待吧,雖然是個校事,畢竟人家來了,留他喝兩杯再走。”曹丕有氣無力道,“另外叫叡兒和甄氏出去給列位大人見個禮,別顯得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