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優劣已分,曹操屬意曹植(2 / 3)

朱鑠悄悄湊到榻前:“您有何心事?”

“沒有!”曹丕翻了個身。

朱鑠一屁股坐到了榻邊:“我跟了您十多年,您瞞得過別人,還能瞞得過我嗎?您心裏有事!”

“唉!也不枉我交你這朋友。”曹丕長歎一聲,把日間朝堂之事說了。朱鑠聽罷蹙眉良久,繼而道:“有件事我覺得可疑……劉楨喝過量了,剛才無意間跟我說起,前日晚間楊修曾入臨淄侯府,他半夜如廁正好瞅見,可天亮問別人,竟無旁人知曉。楊修似乎是偷偷而來偷偷而去。”

他話未說完,曹丕已坐了起來——楊修身為丞相主簿,打理父親文書,又時常陪同參議,自然知曉父親日常關心什麼。莫非他將父親可能考較的問題事先透露給三弟?前不久聽人風言,那日父親叫我與三弟各出一門迎接欽差,剛開始三弟遇阻也要折回,有個弘農口音的文士趕到,勸三弟放膽而行不要折返,三弟才斬殺守兵出西門而去。此事聽說是從西門小卒口裏傳出的,也不知可不可信,大晚上的即便真有這麼個人也瞧不清楚。可楊修不就是弘農楊氏之人嗎?難道三弟才幹大長是他背後搗鬼……

“當真如此還有何懼?”曹丕精神又來了,“走!”

“幹什麼去?”朱鑠不解。

“我要入宮,告楊修一狀!”

朱鑠趕忙拉住:“紅口白牙何足為證,有真憑實據嗎?”

一句話把曹丕問住了——不錯,我這樣硬告,楊修可以不認,咬定鋼牙我有何辦法?劉楨不過一不羈文士,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又是三弟的屬下,事不可解拉他作證,就真能向著我?即便證明楊修去過三弟那裏,說的什麼又無旁人聽見,若這一狀告不下來,父親又如何待我?此事還要從長計議啊……不過三弟已然得寵,若父親任以要職悉心栽培,日後未必不能練就真本領,那時誰還計較以往真假?

急也不成緩也不成,到底如何是好?曹丕愁得直轉磨磨:“司馬仲達怎麼沒來啊,若他在就好了。”

“要不……我過去請?”

“不必了,他不來自有不來的道理,明日再說。你去前頭繼續陪他們,我還歇著,別叫人瞧出假來。”話雖這麼說,曹丕哪睡得著?翻來覆去折騰一宿,天剛亮就更衣備馬,想親自登門與司馬懿商議。

哪知府門剛開,就見一輛官車由西而來,正經過門口。曹丕過去招呼,原來是徐奕,也是素來親近的老臣。

“五官將這麼早出門,要去何處?”

“哦。”曹丕沒說實話,“昨晚各處都在宴慶,想必宮中也一樣,不知父親又多飲了沒有。我恐他身體不適,想入宮看看。”

“五官將真是仁孝。”徐奕掩口打了個哈欠,“倒也不必去了,我剛從宮中出來。主公精神健旺,天不亮就把列卿和我們叫進去了。”說到這兒他左顧右盼,見四下無人又道,“實不相瞞,主公向我等征詢立嗣之事,命我等密函上奏。您隻管放心,論才、論德、論宗法、論私交,老夫都會力挺公子您……”

曹丕霎時呆若木雞,連徐奕後麵的話都沒聽清——父親性情他最清楚,隻要心意已決豈是旁人可挽回的?事已至此當真不妙啊!

事與願違

古來立嗣之事極少有向大臣詢問意見的,一者立嗣雖為國事亦是家務,不宜問計於外;再者這種征詢也容易勾起臣下幸進之意,導致拉幫結派甚至黨爭。不過曹操這次征詢目的很明顯,既然曹丕早已是五官中郎將、副丞相,默認的接班人,那就不存在立誰為嗣的問題。既然把這問題擺到桌麵上,就是向群臣暗示:曹丕不合我意,當另擇他人。那該推舉誰呢?無需費多少猜疑,連老百姓都知道,臨淄侯是與五官將並駕齊驅的人物。曹操又在殿上公然大加稱讚,明裏暗裏已透露。所以在他看來,推舉曹植為嗣隻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事實卻與設想相差甚遠,當曹操看了群臣陸陸續續上交的表章之後不禁皺眉——絕大多數臣僚並未改變擁戴曹丕的初衷,尤其六卿和尚書台的幾位重臣,幾乎全部站到曹丕一邊。鍾繇、毛玠、辛毗、徐奕……這些元老大臣盛讚五官將之德,簡直把曹丕誇成人中龍鳳,其中毛玠更危言聳聽:“近者袁紹以嫡庶不分,覆宗滅國。廢立大事,非所宜聞!”即便有幾個不明確表態的,似涼茂、常林,也在表章中反複提及,立嗣之事關乎國運,望魏公謹守宗法妥當擇之。雖未明說其實意思已很明確,不過礙於他們曾在五官將府擔任屬官,故意避嫌——官場有時就這麼可笑,越是身涉其中的越要顯得曖昧不決,越是與自己無幹的越要明確表態,一切皆視情況而論。

相較而言支持臨淄侯的人很少,也頗寒酸,幾乎都是記室、令史一類人物,對曹植的讚頌也停留在文采斐然、風雅絕倫的層麵,人微言輕撐不起場麵。也有袁渙、國淵、何夔之流,言辭溫婉不予答複,全然欲置身事外。這結果曹操自然不滿意,卻無可奈何,他暗中早派校事劉肇探察群臣動向,若有串聯之事早反映上來了,既然沒有便是大家出自真心,有什麼毛病可挑?

即便如此曹操仍不死心,群臣中還有尚書令荀攸、衛尉卿程昱、侍中崔琰沒有表態,他們三人的心思曹操也揣測得到,荀攸自荀彧死後愈加謹慎,隻思閉門自守遠避禍患;崔琰侄女乃曹植之妻,語言頗有掛礙;程昱年事已高且久有退意,又曾為曹丕平定河間之亂幫過忙,不想再趟渾水招惹晚年不安。曹操不願讓他們便宜溜過,隻要有絲毫機會就不能放過,數次派人催促,務必要他們上書表態。這三人都是有分量的大臣,哪怕其中有一人能支持曹植,也可大做文章。

但事情的發展大出曹操意料,三日後崔琰露版上書擁護曹丕,在表章中赫然寫道:“《春秋》之義,立子以長。加五官將仁孝聰明,宜承正統,琰以死守之。”這次征詢群臣的回書都是秘密上奏的,既避免群臣串通,也是出於保護大家的一片好心——若日後承繼之子得知某些大臣沒有保舉自己,難免心存芥蒂乃至貶斥加害。如今崔琰露版上奏,書至中台,群僚無不知曉他擁護曹丕,便是把自己的仕宦前途乃至身家性命都拴到了曹丕身上;這還不在緊要,關鍵是他以《春秋》大義為辭,聲言以死捍衛宗法,無異於將曹操的企圖昭示天下,將本來心照不宣的事挑明了!

曹操見此表章怨怒不已:“不聽你言,孤便是有悖《春秋》大義的昏主;若聽你言,你便是捍衛正統的功臣。翻來覆去都是你對,真真狂妄至極!”在他看來崔家既已與曹植結親,就當全力相挺,可崔琰卻公然站到了曹丕一邊。日後若曹丕上位,他便是佐命功臣;若曹植上位,他憑借內親關係也可保無虞,這不是要做不倒翁嗎?曹操眼中的崔琰素來是慷慨激昂仗義敢言,但這次的事卻使他有了奸猾且無禮的感覺,或許當事者迷,也是崔琰挑明矛盾給他製造了麻煩,他開始厭惡這大胡子了。不過現在他還拿滿口大義的崔琰沒辦法,隻能把這筆賬記心裏,表麵還得稱讚他大公無私光明磊落。事已至此立曹植為嗣的嚐試失敗了,而且問題已公開化。可想而知,以後二子擁護者之間的矛盾會更加激烈,五官將府和臨淄侯府的那些屬員也不得不公然開始較量,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完全超出曹操預料,就連他自己也無法扼製這場較量了。

此刻曹操心目中曹植實是不二之選,但在大多數重臣看來卻完全不是這樣,也不知他們是真心覺得曹丕優秀,還是僅僅出於維護宗法的一貫理念,或是出於自保的考慮不願幹涉。自崔琰上書之後,曹操一連數日沒接見外臣,連和洽、杜襲、王粲、楊修等近臣都被擋駕,事到如今他實不知這場征詢的鬧劇如何收場了,若崔琰不插這一杠,大可將群臣的密奏壓下不談,日後再尋良機,可現在被崔琰攪得沸沸揚揚,立誰為嗣必要有明確說法。他不見外臣是怕有人問起此事不好回答,須想好對策再作計較;可後宮也非清靜處,卞氏乃曹丕、曹植之母,心係二子之爭,環氏、杜氏、秦氏又與其相厚,這些女人其實比群臣更關心最後結果,拐彎抹角察言觀色。曹操心中愈加煩躁,也不願多見這幫姬妾,每日隻與新納的陳氏在一處溫存,觀她唱歌跳舞倒也解悶;尤其令曹操欣慰的是,陳氏足不出宮竟也聞曹植賢名,隔三岔五還能唱上兩首曹植寫的詩歌。

孔桂倒沒受不見外臣的限製,還是每天一早必要進宮問安,或陪小公子戲耍,或到曹操眼前天南地北述說一通,都是些沒用的笑話。有一次曹操不經意間感歎立嗣之事難以抉擇,孔桂滿臉堆笑,為他揉著肩膀道:“自古臣尊君命、子從父言,再說立誰為嗣乃家事,您說立誰就立誰,何必再問外臣?”孔桂油滑透頂,從來隻賺不賠,摸不準風向豈能隨便說話?

曹操聽了倒挺痛快,惜乎隻能過過耳癮——事情若真這麼容易就好了,魏國新建民心未附,他若一意孤行立曹植為嗣,無異於與眾多元老大臣相悖,以後這小朝廷還能穩固嗎?昔日孝武帝強悍一世,到晚來不免巫蠱之禍、輪台罪己;光武帝英名蓋世,改易嫡子險生波瀾。那些一統六合的真命天子尚且栽跟頭,何況曹操外敵未除隻是個國中之國的“天子”?魏國還禁不起折騰啊!

立曹植下不了決心,立曹丕又不免有些窩心,曹操思來想去久久不能決斷。這日他正在楸梓坊閑看陳氏歌舞,內侍來奏,校事盧洪、趙達自許都趕來求見。這二人是幹機密差事的,曹操自然要聽聽他們的消息,卻又不願升殿見其他大臣,便把他們叫到溫室小殿相見。

趙、盧二人聲名狼藉,卻是曹操親信,在許都監視百官誰敢招惹?真是作威作福橫行無忌,曹操點名要整治的大臣他們自然會辦,至於其他無關緊要的臣僚,想要安穩度日就拿錢說話唄!趙達倚仗曹操這座靠山巧取豪奪大享富貴,近兩年愈加發胖,一張紅撲撲的圓臉油光鋥亮,掛著俗氣的笑容。盧洪卻越發精瘦了,狗舌頭般一張臉,千溝萬壑布滿刀刻般的皺紋,其實他也是敲詐勒索無所不為,無奈天生沒有發福的命,珍饈美味都填進狗肚子了,光長心眼不長肉。

“自我大魏開國,許都群臣無不俯首鉗口,未敢多言。天子也是由衷榮寵,並無怨憤之處……”盧洪將朝廷君臣之態細細道來,甚有得意之色。

曹操聽罷卻隻是冷笑:“是他們真沒有不忿之意,還是你們吃飽了賄賂替他們遮掩啊?”一句話嚇得盧、趙二人跪倒在地,連稱不敢。曹操倒也不深究,沉吟道,“世人皆有兩張麵皮,陽奉陰違誰不會?許都君臣雖口上不說,心中隻怕早已把我比作王莽、董卓,罵上千萬遍了!鉗人之口易,服人之心難啊……我女兒入宮可得天子寵幸?”

不待盧洪答複,趙達搶著道:“漢天子豈能薄待我大魏公主?大貴人所居宮廷皆由長樂五官史護衛,待遇堪比皇後;二貴人更是時常伴駕,陪天子讀書對弈,聽說前幾日投壺還贏了皇上呢!”

“哦?”這倒令曹操喜出望外,他以二女奉君不過是轄製後宮,豈敢奢望真受寵?劉協投鼠忌器不加遷怒便已萬幸,若真能君妃和睦稍解仇怨未嚐不是好事。尤其令曹操詫異的是,他原以為憲兒性格溫順或許僥幸能得劉協之寵,沒想到受寵的卻是性格強悍的節兒,世間男女之事果真難料,“吾女有幸侍奉天子讀書,這倒難得。他們都讀些什麼書?”

盧洪道:“近來天子常召黃門侍郎董遇入宮侍講,所講皆是道家老子之學……”話未說完趙達不甘示弱補充道:“昔日侍中荀悅侍講,說的大半是他編的《漢紀》,前朝恩怨是是非非,說得皇上五迷三道,才會跟王子服、董承那幫亂臣賊子辦糊塗事。這董遇是個老老實實的書生,又是關西人士無甚親友,講《老子》可比講史書穩妥多了,大道無形清靜無為,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