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廢殺伏皇後,威逼天子(2 / 3)

問他又有何用?郗慮就像這朝廷一樣,似乎已變成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他木然地看看劉協,緊緊攥著符節,一瘸一拐也走了;行出甚遠,忽然一陣嗚咽:“世上再沒有鄭氏高足郗鴻豫了,也再沒有德高之士華子魚了……嗚嗚……再沒有了……”行屍走肉般緩緩踱去——是啊,誰不知他郗慮是鄭玄高徒,誰不知華歆是平原名士?正因如此曹操才更要逼他們出頭。如果連郗慮、華歆都能做這等事,天下名士誰不可拋棄名節投效篡逆?誰不可舍棄廉恥當曹氏走狗?曹操一石二鳥,既廢了皇後,又樹立兩個“深明大義”投效新朝的表率,道德權威被砸個稀爛!

劉協欲哭無淚,捫心自問——莫說作為皇帝,哪怕作為一個普通男人、尋常丈夫,朕又何等失敗!可這一切是朕能左右的嗎?誰能幫朕?荀彧不在了,皇後也被廢了,連個能推心置腹的人都沒有,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老天爺,你睜眼看看吧!朕是天子,受命於你統治天下的人,可朕現在不想再做九五之尊了……朕不求複興漢室國祚長遠,但求做個不受擺布的普通人,難道連這都不行嗎……”他撕心裂肺地呐喊著,一邊捶打自己,一邊撕扯著黃袍,狀若瘋癲,周匝宮人宦官雖多,卻無一人敢勸慰——倒不是沒良心,對天子說兩句體貼話簡單,可若叫魏公耳目看見,滿門性命就不保了!

“爾等都是聾子、瞎子嗎?”一聲尖銳的斷喝驚住眾人——貴人曹節聞訊而來。

宮女宦官嚇得魂兒都沒了,寧得罪天子不得罪曹家,亂亂哄哄全跪下了。曹貴人杏眼圓睜滿麵嬌嗔:“身為天子近人,不能為君分憂,要爾等何用?滾!都給我滾!”

“諾。”宮人哪見過這般跋扈的妃子?大夥哆哆嗦嗦答應一聲,腿都不利索了,當真滾的滾、爬的爬。

劉協也不呐喊了,怒衝衝望著這個仇敵的女兒,幾個時辰前他還對她畏如刀俎,現在不怕了,反正到頭來不免國破家亡,豁出去啦!他兩步搶上,對準曹節臉頰狠狠一巴掌。

“陛下……”曹節直挺挺跪在地,“賤妾自知有罪,我曹家世受國恩,卻行此欺主之事。罄南山之竹難書僭越之罪,傾北海之波難洗狂悖之汙。臣妾在此,陛下打也打得、罵也罵得,隻求陛下不要苦了自己……”

劉協的手再度高高揚起,卻遲遲沒有落下——曹節白皙的臉上映著那道通紅掌印,兩隻眼睛卻直勾勾望著他。看得出來,她不似與其父串通一心,雖然她生性張揚不諳禮數,卻未嚐不是個體貼人。

劉協畢竟久讀詩書,更被這半生淒苦鍛煉出一顆悲天憫人之心,他默默提醒著自己:劉協啊劉協,你這是怎麼了?莫說她並無惡意,即便真是曹賊派來監視自己的,一個還不到二十的女子,你怎下得去手?堂堂七尺男兒,又有皇帝之名,海納百川懷德天下,就算與曹賊結恨又豈能遷怒於她女兒?朕若揚手即打、破口便罵,豈不與那卑鄙無恥的贅閹遺醜成了一路歹人?朕恥之矣!

慢慢地,他把手撂了下來:“你起來……”

“既奉身入宮,便是劉氏之婦。臣妾有罪!”曹節重重磕頭。

“唉!罪不在你。”劉協伸出一手輕輕攙她起來;不知為何,抓著她綿軟的手,望著她明亮的眼睛,心中又添了幾分信任,“你……能懇求你父饒恕皇後?”開口向偏妃告求,實在難以啟齒。

曹節挨打都沒哭,一聞此言淚水簌簌而下:“臣妾有心無力……妾若真能勸動父親,也不會入宮侍奉陛下了。”

天下豈有這樣的妃子,膽敢直言不願嫁天子?若乾綱獨斷之朝,就憑這一句話便打入冷宮終生不得麵君了,可劉協非但不怒反而大笑——是啊,她年紀都能做朕女兒了,又生於公侯之家從小富貴嬌寵,怎會心甘情願侍奉朕?若侍奉一個太平天子也罷了,侍奉朕這等末世之君有什麼好處?天意啊天意!朕畢生被無道父皇所累,這女子卻也被凶惡父親所逼,倒真是對苦命鴛鴦!

曹節愈哭劉協愈笑,竟大有幸災樂禍之感,笑著笑著突然也悲從中來,一把抱住曹節,伏在她肩頭唏噓不已,仿佛倏然找到知己。

曹節的淚水漸漸止住——罷了,這輩子就這樣啦!托生一張女人皮,在這世道又能怎樣?就跟這年近不惑的傀儡天子做個伴吧……正思忖間忽聽遠處又響起盧洪嘶啞的叫嚷聲:“除惡務盡,皇後已廢,其子焉能再居宮中?把她養活的兩個小孽子也抓起來!”

父子連心啊!劉協又氣又恨無可奈何,死死掐著曹節的肩膀。曹節一樣無奈,但除了更緊地抱著這個與自己一樣苦命的男人,又能如何呢?

回師鄴城

建安十九年十一月皇後伏壽被廢,幽禁冷宮數日後被秘密處死,所生二皇子也被鴆殺。皇後兄弟宗族自不其侯伏隆以下全部以謀反罪論處,死者百餘人,皇後之母劉盈乃漢順帝之女、安陽長公主,雖僥幸保全性命,卻被迫遷徙涿郡在監視下苦度餘生。素以經學傳家與世無爭的東州望族“伏不鬥”竟落個滅門的下場,怎不叫人唏噓?當然了,這一切都在曹操撤軍過程中發生,皆出自天子“自己主張”,與他絲毫扯不上幹係。

曹操撤軍途中又得到天子詔書,宣布他可以選拔旄(máo)頭、魏宮可以設置鍾虡(jù)。這兩樣都是天子專有的配飾,至此曹操在儀仗方麵已與天子相差無多。十二月,大軍終於抵達延津,隻要渡過黃河就踏上魏國的土地了。

第三次南征從出發到歸來總共四個多月,剛到長江邊,連敵人的麵還未見著就匆匆收兵,不但空勞一場,還白白浪費許多輜重軍糧,重臣荀攸又崩於營中,曹魏開國的第一仗不敗而敗。加之此番出征,文武群臣乃至三軍士卒皆有異議,校事趙達等又執法苛刻,因而曹操頒下教令:

夫刑,百姓之命也,軍中典獄者或非其人,而任以三軍死生之事,吾甚懼之。其選明達法理者,使持典刑。

當即宣布在幕府設立理曹掾,從今以後軍法懲罪歸理曹掾管轄,校事不得幹預。三軍將士早恨透了趙達、盧洪那兩個奸詐小人,無不歡呼雀躍大呼萬歲,曹操也算挽回了點兒麵子。

大軍備下船隻,還未渡河就見北岸旌旗招展——原來曹植聞父親歸來,派官員前來迎接。太仆王修、少府王朗、侍中和洽帶隊,率領郎中、議郎、虎賁百餘名前來接駕;幕府方麵也來了長史陳矯、西曹掾徐奕、門下督陳琳等人。時值嚴冬,黃河結了一層薄冰,魏郡太守趙儼召集百姓破冰纖船,幫士兵搬運軍輜。曹操頗覺欣慰,領曹丕、曹彰、曹真、曹休等率先渡河與群臣相見。

“恭迎魏公得勝回朝……”大家齊聲道賀,其實誰都明白這場仗怎麼回事,嘴上還得這麼說。

曹操不禁苦笑——出師時還以為天下將定,哪知劉備非但未死還得了蜀地,成敗之事實未可測,看來真不該拒絕納諫、一意孤行啊!想至此未免有些羞赧,對群臣多加撫慰。

西曹掾徐奕奏道:“主公發下求賢令,各地推薦的才德之士都已到了,今日也同來迎候主公,可否先見見?”

“甚好。”開國立恩自要招賢納士,何況現在又得知敵國未滅,曹操更不敢怠慢,當即請諸人近前——有崔琰推舉的钜鹿文士楊訓、安平文士李覃、南陽之士張固、已故太醫令繆斐之子繆襲、新鄭士人東裏袞、開封儒士鄭稱等三十餘人。曹操向天下求賢不止一次,每次至少也百餘人應辟;可曹魏建國伊始,應辟之人卻不增反減,這可不是好征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曹操晉位開國又受封九錫,已是僭越之舉,何況皇後一族血染屠刀,天下賢士憤者憤、懼者懼,這個節骨眼上有幾人肯來捧場?雖這麼想卻不便說,都掛著一副笑臉。

曹操何嚐不知?早拿定主意,要將這幫人全部予以重用,燕昭王為求賢不吝千金買骨,隻要厚待這幫人,何愁天下岩穴之士不眼熱?他擺足了折節下士的架勢,與眾人一一相見敘談;眾人見魏公竟如此器重,無不感恩戴德。曹丕遠遠望見司馬懿站在和洽身後,滿腹機謀欲與他說,苦於耳目眾多不便過去述說,隻好默默盤算。

突然間,曹操把目光鎖定在人群後排一個布衣之士身上——此人瘦小枯幹,一張瓜條臉,三綹焦黃胡須,滿臉皺紋,水蛇腰大羅鍋,其實才四十出頭,不知道的還以為六七十呢,比曹操都顯老。他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衫,這衣服不知穿多少年,衣襟下擺都起毛了,袖子上還有塊補丁。即便不拘衣著,見當朝丞相、封國之主豈能這般寒酸?

曹操不但不惱,反而甚喜:“哎呀!這不是吉先生嗎?”

吉茂,字叔暢,馮翊池陽人,莫看此人寒酸得緊,卻是響當當的人物。郭氏、田氏、吉氏皆馮翊大族,吉茂曾家財豪富,他族兄吉本是兩朝老臣,今在許都擔任太醫令;吉茂日子卻越過越窮。隻因他有收集圖書的癖好,為此廣求天下書籍簡冊,什麼天文地理、經史子集、文韜武略,乃至讖緯、醫卜、曆書統統來者不拒,結果偌大一份家產都叫他換了竹片。他倒不挑吃、不挑穿,隻是坐吃山空家裏房子越來越小,最後書都堆滿了臥房,窗戶都堵死了,為此妻子天天指著鼻子數落他。

“慚愧慚愧。”吉茂見到曹操很是羞赧——當初曹操征關中時曾與他相見,甚有起用之意,吉茂再三推辭不肯為官,如今卻厚著臉皮主動上門了。

徐奕怕他麵子過不去,忙打圓場:“吉先生此來可與當初不同,當年不過是經籍之士,如今卻是孝廉。”

“這就對了。”曹操笑道,“看來張既不但通曉治戎之策,也慧眼識人,似吉先生這樣的高士,不舉他為孝廉還舉誰?關中戰亂二十餘年,民生尚且難保,何況書籍簡冊?若非吉先生這等愛書成癖之人,隻怕有更多典籍毀於戰火。理亂之功造福一時,治國之功造福一代,文教之功造福千古,這是莫大的功勞!”

“不錯,不錯……”眾人不禁點頭。

吉茂眼淚差點兒掉下來,為保護書籍吃多少苦隻有他自己知道,不過能得世人這評價,也算無怨無悔了,索性把心裏話向曹操挑明:“在下不敢欺瞞丞相,我讀書成癖不願為官,但蝸居已久無可生計,求親告友終非長久之計,實是想求份俸祿養家糊口。即便不為自己,也為那滿堂的書籍啊!”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揪心:哪有這麼直白的?若都似你這樣,魏國朝廷豈不成了混飯的地方?名氣大的多數不肯出山,好不容易來一個還為糊口,魏公豈能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