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涼州眾將無不附和。
劉雄還欲再罵,曹操卻攬住他脖子道:“他們說得也是,你一把年紀該歇歇了。我複你騎都尉之職,但西州初定戰事未息,不適合養老,我替你在東州擇一山清水秀之地,你去安享餘生豈不甚美?”曹操這不單是好心,隻因劉雄在關西資曆甚老,即便他自己不想鬧,難保別人不再像馬超那樣借他名氣挾持作亂,前車之鑒不可不察。
劉雄也知曹操怎麼想,順水推舟道:“全憑您發落。”
“聽說程銀、龐德也跟著張魯跑了,老將軍能否聯係上?”
“主公意欲作何?”劉雄提高警惕。
“幫我捎句話……”曹操拍拍他肩膀,“以往之事一筆勾銷!”
“遵命。”劉雄弓著老腰深深一揖,“丞相實在寬宏,老朽替崽子們謝您大恩大德。”抬起頭卻見曹操早帶著人走遠了。
出離南鄭還沒到轅門,就見大群士兵手持利刃簇擁著十幾個黑衣人;留守大營的許褚、王粲、路粹、司馬懿也在旁候著。這些黑衣人多半是天師道中下級祭酒鬼卒,沒資格隨張魯一起逃走,見曹軍進城早嚇得膽戰心驚,這會兒叫他們來,他們敢不來嗎?
曹操揚揚手:“孤傳令請他們來,不是抓他們,把兵撤走。”
許褚拱手道:“唯恐左道之人不利於主公。”
“他們若真有邪術早在陽平關用上啦!”
“諾。”許褚撤走士兵。
孔桂料曹操必要抖抖威風,忙不迭尋了張杌凳讓他坐下說,可他卻沒坐,一邊溜達著一邊道:“昔張角以妖法惑眾,美其名曰‘太平道’,幾壞大漢天下。但上天不容此狂徒,終究殄滅,孤也曾參與征剿。天下至德不過聖王之法,其餘皆旁門左道,或騙取錢財,或煽動作亂。西門豹治鄴,沉殺群巫;王仲任撰《論衡》,盡破邪說。曆代對這些巫妖術士都是要禁絕的……”
那幫黑衣人越聽心越寒,膽小的直顫抖——看來難逃一死啦!
不過曹操話鋒一轉,輕描淡寫道:“天師道卻有所不同,張輔漢本太學出身,惡於朝政幽居傳道。你們在漢中三十年,也算與民秋毫無犯,雖非正當教化,畢竟使此間安定一時,百姓也念你們的好,可見張公祺還不算是巫妖……”
聞聽此言大夥懸著的心又放下了,曹操沒有直呼張陵、張魯的大名,而言其字,可見還是尊重的。
但曹操口氣又一變:“但興兵割據也是重罪,何況助馬超、韓遂等賊禍亂關中?你們這些脅從之輩也應處決!”
眾祭酒又驚——還是活不成。
“好在……”曹操頓了頓,又緩和下來,“陽平關既失,張公祺尚知就此隱遁少傷黎庶,郡縣府庫也一律封存,念在他這點仁義之處我就不追究什麼了……”
簡直冰火兩重天,這幫人聽得忽冷忽熱,實不知還會不會再變。
曹操見他們皆有敬畏之色,便不再嚇唬了,坦言道:“離亂以來百姓甚苦,以道法治之雖非正理但亦可鑒。”說著從懷裏掏出卷書,竟是張氏祖孫批注的《老子想爾注》,“張氏言‘治國之君務修道德,忠臣輔佐在行道,道普德溢,太平至矣’,還有什麼‘忠孝至誠感天’,這些與朝廷之教化並不相悖嘛,甚至相輔相成。孤坦言相告,隻要解除兵杖、繳賦服役、遵守法度,天師道可繼續存在下去,甚至可以繼續傳道……”
這番話非但使眾祭酒吃驚,連曹營之人都感意外,眾人交頭接耳了一陣,漸漸又安靜下來。
曹操臉上掛著親切的微笑:“你們這些修道之人還不懂得順天應人嗎?孤已據漢中,你們就該誠心歸附,這便是順應天意安排。反過來,我又豈能違背人意,取締你們的教義呢?你們有功我會賞,你們有過我就罰,你們與我手下這幫人沒什麼不同。”換言之曹操的意思就是天師道存在的前提是要依附於他,一切活動必須在他允許的範疇內!
眾祭酒都聽明白了,見曹操不再言,有人鬥膽回應:“魏公所論我等歎服,但教主尚在……”
“去找他。”曹操終於拋出目的,“你們都去找他,把這些話帶給他。並且替我轉告,他仍然是所謂‘天師’,而且隻要回來我還給他加官封侯。”當然了,前提是他必須聽話。
“諾。”眾祭酒齊聲應允,恨不得馬上去找張魯。
“慢著!”曹操突然叫住,“你等治漢中多年,百姓感恩,但我軍也非虎狼之眾,非遇冥頑之徒不以屠戮之法,若輕害百姓必遭嚴懲。校事何在?”
“在!”趙達、盧洪出列。
“近來我軍可有欺壓漢中百姓之事?”
趙達猛然抬手指向路粹:“軍謀掾路粹,昨晚他僅以一匹絹強買南鄭父老一匹驢,分明是欺壓百姓!”
路粹又好氣又好笑,此等事至於這麼較真嗎?剛想出班認個錯,忽聽曹操一聲斷喝:“來人哪!將路粹就地正法!”
“什麼?!”路粹腦袋裏“嗡”的一聲,他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已被兩名虎豹士拖至轅門按倒在地。
王粲趕忙出班跪倒:“主公息怒,懇請饒路文蔚不死。”這件事他心裏有愧,其實最早是他喜歡驢,路粹與他久在幕府漸受熏陶,竟也喜歡起了驢叫。若因這件事把路粹處決,王粲心中豈忍?
眾人見狀也隨之附和:“念路粹追隨甚久,恕其不死。”
卻聽曹操厲聲道:“不處死此人何以整飭軍紀?定斬不饒!”
王粲苦苦諍諫:“路粹雖無大功,蒙刀筆之任,追隨主公近二十載,今何以小過誅之?”
曹操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我意已決,不可更易,再有諫者與之同罪。”此言一出眾人大駭——此等小過何以必置於死地?一雙雙驚恐、詫異、困惑、憐憫的眼睛掃向路粹,卻也有人淡淡漠視。
王粲畢竟不忍,再三叩首:“屬下不敢為一罪人請命。然軍法貴於適度,路粹僅因賤買一驢便治死罪,那犯不赦之惡又該處以何刑?這也忒重了,請主公收回成命。”
他這是講理,不是單純求情,曹操也不便蠻橫無視,悉心解釋道:“我軍新定漢中,與民無恩,而天師道又素得人心。彼道術之徒尚結善緣,我王師之眾焉能為惡?其惡雖小,張揚則壞,豈能不殺之而定民怨?”其實這道理也未必光明正大,他恐王粲再辯,狠狠把眼一瞪,“你雖孤所偏愛,也要適可而止!”
王粲嚇得一激靈,不禁坐倒在地,五內俱焚——屈啊!堂堂七尺人命竟不如一頭驢!
路粹被按倒在地,他想高聲呐喊,卻如鯁在喉,哀淒淒望著在場眾人。他們雖然都求了情,但除了一文友王仲宣,竟再無一人力爭,路粹也明白了——他們希望我死,在他們眼中我絲毫都不可憐!陳矯東州名士、劉曄享譽淮南、司馬氏乃河內郡望,你們嘴上不說,心裏都看不起我,還不就是因為當初我一道彈章治死孔融?你們都視我為惡人……但我也是被主公所逼,不得不做。換了你們又如何?你們都知道孔融冤,可誰又替他說過一句話?殺孔融你們是看客,殺我你們也是看客,你們什麼也不做,當然永遠都對,永遠堂而皇之站在道義頂峰上。這世道怎麼了?人怎麼都變成這樣了……
行刑的刀斧手可不管那麼多,揪起發髻,大刀一舉。路粹突然一陣狂笑:“罷罷罷,世道如此。二十年勞苦反不如一頭……”最後一“驢”字未出唇已人頭落地!
曹營之人無不扭身閉目,不忍觀看;眾祭酒更嚇得體似篩糠——這哪是處置犯法之人,這分明是給我們看的,違背他曹某人就是這等下場,快勸天師投降吧!
“你們這些人……”曹操突然抬手指向眾祭酒。
眾人嚇得腿都軟了:“魏公有、有、有何吩咐?”
“剛才我說的話都記住了?”
“銘記於心、銘記於心。”眾人唯唯諾諾。
“那還不去?”
“是!”眾祭酒似遇見獵戶的兔子一般都跑了。
曹操看都不看屍身一眼,冷冷道:“首級掛於轅門,警示三軍。”說罷拂袖入營。
路粹當然不是僅僅因為一頭驢而死。其實昨晚盧洪、趙達從鄴城趕來,向曹操回複了泄密之事的調查。那日在場的桓階、楊俊都沒問題,唯獨路粹回家透露給了兒子;路粹之子乃曹丕府中常客,閑談間向曹丕言及此事,正逢司馬懿也在場,又告知其弟司馬孚;那司馬孚乃一憨直之人,又以此事為辭勸曹植遵禮守法。歸根結底泄密之源是路粹,餘者或為無意、或為好心、或不知是機密,當治路粹之罪——這就是盧洪、趙達得出的最後結論。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曹操當然要治路粹一死,但事關家醜不能明彰其罪,隻得借題發揮。正好要對天師道恩威並施,大可誅之以立威!況且昔日路粹受命彈劾孔融,群僚皆嘉其才而畏其筆,借故除之亦可籠絡清流之心。如此一石三鳥之計曹操怎能不用?因此路粹才這麼糊裏糊塗地丟了腦袋……
眾文武有的哀戚、有的驚懼、有的蔑視、有的無奈,嗟歎了一陣紛紛跟著曹操進了大營。司馬懿攙起坐地痛哭的王粲:“仲宣節哀,保重身體才是。”扶著他一瘸一拐也入了轅門。
趙達望著那血淋淋的人頭掛上高杆,又詭秘地瞥了司馬懿一眼,也要入營,卻被盧洪攔住:“趙兄且駐一步,小弟有事請教。”
趙達大大咧咧:“咱倆何時不能聊?隻恐主公還有吩咐。”
“兄長有事瞞我。”盧洪神色凝重壓低聲音,“聽說您在鄴城以南置了好大一片田產,哪來的錢啊?”
趙達左顧右盼,見眾人皆已入營,也笑嘻嘻道:“聽說賢弟你也發財了,光好馬就買了十多匹,還納了一房小妾。”
“咳!”盧洪一拍大腿,“既然彼此都知道,那就明說吧。臨淄侯給您送錢了是不是?實不相瞞,他也給我送了。”
“臨淄侯?!”趙達麵龐抽動,甚有驚懼之色,“可是給我送錢的是五官中郎將啊。”
盧洪也覺詫異:“這是怎麼回事?”
“你保的是誰?”
“臨淄侯府的文學從事司馬孚。兄長你呢?”
“五官將托我保的是司馬懿……”說罷趙達愣了半晌,漸漸露出笑容,“難怪你昨晚口口聲聲說泄密的是路粹,原來是找個替死鬼。”
盧洪雙手加額,甚是後怕:“路粹之子確與臨淄侯關係不錯,我也不是全然說假話。哪知主公已從楊修口中問出司馬孚,當時小弟嚇得魂飛魄散,以為事情敗露。幸好你及時補了句‘路粹之子遊走兩府,必是司馬懿在五官將府上聽去,轉告司馬孚的’。我才逃過一劫!可當時我就想,你必定也受了賄賂,否則怎肯圓這謊話?”
“幹咱們這差事的,誰知明天是風是雨?百官可以監察,眾將也能得罪,若得罪了日後的主子,豈有好下場?不為那點兒錢,也得為身家性命啊!真要揭開二府醜惡之事,非但小祖宗們惹不起,就是老祖宗覺得丟臉,也得除了咱們啊!能結善緣盡量結善緣吧。”趙達話說至此竟流露出一絲苦澀。
“誰說不是啊……”盧洪也神情黯然,“升官已不指望了,能保善終就不錯了。”
趙達又道:“我得了賄賂要保司馬懿,可司馬孚是司馬懿之弟,若害他兄弟一死,也恐五官將不饒,這才幫你把謊圓上。不過也幸虧你尋出個路粹,我絞盡腦汁還真想不出個替死鬼呢!”
“兄長高明,見風使舵不露痕跡。若小弟沒猜錯,邢顒密奏之事可是司馬懿從中穿針引線?”
趙達默不作聲——算是默認了。
盧洪譏笑道:“司馬昆仲也忒荒謬,哥哥幫著五官將告密,弟弟卻助臨淄侯泄密,若非二府力保,兄弟倆險些雙雙栽進去。你說荒不荒唐?”
“荒唐?我看是高明!”
盧洪畢竟比趙達遜一籌,並未領悟:“何言高明?”
“司馬懿揭露舞弊,得五官將信任;司馬孚泄露邢顒上奏之事,得臨淄侯之心。最後兩位公子都花錢保他們,難道不高明?他們兄弟一邊站一個,還有個老大司馬朗,官居刺史隻效忠魏公。”趙達手撚胡須不住冷笑,“既然猜不到哪棵樹結果子,就每棵樹下都站一人。這還不高明嗎?”
盧洪也算閱人無數,仍不免心驚:“其心可畏!但那司馬孚的的確確是個老實人。”
“他老實,他兄長可未必老實,龍生九子還各不相同呢?”趙達搭住盧洪肩膀,滿臉堆笑,“人家旱澇保收,咱也得想想法子。主公老了,日後誰能繼大統尚未可知,賢弟這次給臨淄侯幫了忙,我也跟五官將拉上了關係,咱倆共事十餘年,雖非兄弟勝似兄弟。這樣吧,咱倆各助一人,將來若五官將得勢,哥哥保你無恙;若臨淄侯繼統,你就幫哥哥一把,如何啊?”
“甚妙,甚妙。”盧洪口上雖這麼說,卻不禁抬頭望了望轅門上的首級——路粹不過害死一孔融,到頭來竟沒幾人為他求情。我們倆戕害了多少性命?說是互保,豈能那麼容易?他如今算五官將一黨,我卻幫了臨淄侯,那我倆豈非仇敵?這話可千萬不能當真……想至此低頭在看,見趙達貌似和藹微笑,眼神中卻隱隱藏著歹意。
趙達也瞧出盧洪不信,但兩人兀自虛情假意,你叫我一聲“兄長”,我喚你一聲“賢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