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擺著的,我怎沒看見?”賈詡仰著腦袋動也不動,“我隻知這半年來魏王不曾單獨召見他倆。西征時為何要帶那麼多無幹之人,你想過沒有?楊修曾暗助臨淄侯,這件事已不是秘密,他不能再登臨淄侯的門;還聽說司馬懿也遭到斥責,如今也避嫌了。丁儀當上西曹掾,表麵上臨淄侯一派得勢,其實姓丁的已成了幕府之人,也在魏王控製之下;吳質雖有些本事,無奈遠在朝歌鞭長莫及。你睜大眼仔細看看吧!無論五官將一黨還是臨淄侯那派,都被魏王攪了個支離破碎七零八落,誰受寵?誰又不受寵?說大王意屬臨淄侯,這定論下得太早了。”
“父親所言有理……不過大王逼殺崔琰、毛玠總是事實吧?還不因為他們死保五官將?”
“庸人之見。”賈詡輕蔑地一笑,“不錯,大王對他們確實太無情了。比幹之殪(yì),其抗也;孟賁之殺,其勇也。不過若認為處置他倆僅因為他們死保五官將,那就把大王看得太小了!”
“太小了?”賈訪思來想去不得要領。
“兒啊,我問你個問題。你說官渡之戰究竟誰勝了?”
賈訪覺得這問題太荒謬,甚至懷疑父親腦子迷糊了,不禁蹙眉:“這還用問,當然是魏王贏了。”
“哦?”賈詡雙眼空洞,仿佛沉寂在悠遠的冥想中,好半天才喃喃道,“戰場上或許是贏了,但治國為政嘛……如果有人堅信以一己之力就能改變乾坤,那也太小看這世道了。”
賈訪用心揣摩父親的話,卻仍覺半明半昧,待要開口問明,又聽父親再次發問:“孩兒,你知道執掌天下之人最痛心的是什麼嗎?”
“亡國?”
賈詡冷笑道:“自作孽自遭殃,報應不爽談何痛心!”
“遭逢禍亂?”
“天命所定,盡力而為,也談不到痛心。”
“子嗣中無良才可托?”
“雙眼一閉皆歸塵土,太史之筆各書功過,誰的賬歸誰。”
賈訪實在猜不到:“請父親指教。”
賈詡扭過頭來,雙眉抖動麵露苦楚,一副悲天憫人之態:“執掌天下之人最痛心的是……自己摸索並遵行一生的治國之道到暮年卻不得不親手將它毀滅!”
賈訪從來未見過父親這副表情,不禁愕然。
但賈詡的這絲憐憫僅一閃而過,漸漸又恢複了那副無動於衷的麻木表情,繼續仰望天空:“風雲難測,好像要變天了……”
窺透迷霧
當曹操從聽政殿回轉後宮之時不禁長出一口氣——這真是充滿虛偽的一個夜晚!
其實對右賢王去卑曹操沒多大興趣,他盼望的是匈奴單於早日到鄴城,他已秘密安排一個計劃,等呼廚泉到來就以款待為名將其扣留,隻要把單於牢牢攥在手心,匈奴就構不成威脅,到時候再隨便扶持幾個率眾王統轄各部,促使他們自己勾心鬥角,更顧不上與漢人為仇作對了,北部的邊患又少一個。因而曹操這幾日雖身體不佳,但還是裝出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招待去卑,裝得親親熱熱拉張魯來飲酒作陪……
一切都很順利,而且出乎意料地順利,去卑答應遣使者催呼廚泉上路,而張魯也在回家後“羽化”了。張盛給他送來了張魯最後一道教旨,這位天師果真識時務,天師道全心歸附魏國,大可將他們遷離漢中,從此也省了不少麻煩。但張郃孤軍深入與張飛戰於瓦口隘,因敵眾我寡打得頗為艱難,巴郡很可能要失守,這樣漢中就當真似和洽所料成為單純的守勢了。
曹操清楚地感覺,要想解決漢中的問題必須再來一次西征,不把劉備趕出蜀地,他永遠都不會死心;當然還有孫權,合肥之戰雖然打贏了,但還要再給他一次教訓,叫他老老實實龜縮在江東,等待末日降臨。可是……曹操竟對戰爭感覺有些抵觸了,他現在身體比在漢中之時好了一些,但也差強人意,李璫之信誓旦旦能治好,卻始終不見起色,難道他以後就隻能這樣忍受左臂、左腿的麻木?是啊,六十多了還能指望痊愈?當然,目前最糟糕的是天氣……
想至此,曹操叫住在前掌燈的嚴峻,將左手搭在這孩子肩膀上,拿他當了拐杖,既而抬頭仰望——天上黑黢黢一片,沒有月亮,也沒有星辰,什麼都望不見,仿佛一塊黑幕壓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還不下雨,這一年已過了將近一半,一滴雨都沒有,為什麼呢?曹操從不信天命,但此時此刻不由得他不懷疑,難道大漢王朝冥冥之中真有神明保佑,他要變成第二個身敗名裂的王莽?
想到這兒曹操又覺可笑。真是胡想亂猜,王莽就注定是身敗名裂的?此人未嚐不勵精圖治,未嚐不德才兼備,直到功敗垂成退守漸台身邊死士一個變節的都沒有,也是個英雄啊!以前曹操從未把王莽放在眼裏,他要效仿的是文武雙全、無可挑剔的光武帝,甚至要比劉秀更出色,但如今他腦子裏想得最多的卻是劉秀的敵人王莽。
王莽仰慕周朝,想把他的新王朝打造得萬年永固,一切的官職、政令完全附會周禮,甚至一心想恢複井田製,最後的結果呢?說好聽的叫曲高和寡,說難聽的叫不識時務,這些異想天開的夢想與現實差距太大……而曹操自己呢?
他曾想打破東漢以來逐步壯大的士族門閥,甚至創立比那些儒生更坦誠的教化,這些符合實際嗎?夢想終歸是夢想,當他走上王位的時候,終於發現這場夢似乎該醒了,他永遠不可能跳出世道的怪圈。現實就是如此,尚且不能統一天下,又何談更高遠的東西?沒辦法,他不想做第二個王莽,空抱著幻想讓魏國、讓他的兒孫走向毀滅。還能怎麼辦呢?他隻能接受這無奈的現實,甚至隻能親手毀滅自己含辛茹苦二十多年所信奉的理念……
而即便是接受現實都那麼難,曹操是一個大臣,他要逾越禮教走上天子之位,與此同時他還要利用禮教打造新的王朝,矛盾不矛盾?可笑不可笑?可悲不可悲!
曹操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可悲,把一件治國利器扔進了故紙堆,後來發現有用,又把它撿回來,修了修補了補,還是不免破綻百出。有時他甚至質問自己為什麼當初要反對世家大族?是出於理想,還是僅僅因為他出身於一個“異類”家族,對那些以前輕視自己的人進行報複呢?
“大王。”嚴峻打斷他的思緒,“天不早了……”
“哼!”曹操苦笑著在他小臉上捏了一把,“你催孤早早睡下,然後你好跟宮裏那幫小宮女一處戲耍是不是?”
嚴峻愕然:“您怎、怎麼什麼都知道?”
“哼!因為這是孤的國家、孤的宮殿,知道是應該的,不知道是因為不想知道……走吧!”曹操神情黯淡。不想知道比如丁儀是何居心,反正這個人有才,眼下很可用就足夠了,至於他圖謀之事能不能如願,還不是攥在自己手裏?最想知道的也是最不想知道的就是兩個兒子府裏那些內幕,都弄清楚作甚?趙達、盧洪去辦差,背後還有個劉肇盯著他們呢!睜一眼閉一眼就得了,越弄清楚越傷心。
忽然間不遠處一棵樹沙沙晃動,曹操麵露驚懼:“什麼人?”
“大王,過去隻貓。”
“哦,疑心生暗鬼。”曹操心緒稍安,他剛才好像看見一個人,似是張魯,又像是崔琰!
為什麼非要把崔琰置於死地呢?曹操捫心自問,是因他露版上書挑起子嗣之爭?是因他桀驁不馴剛毅犯上?是因他久掌選官,如今要改弦更張殺他以防掣肘?是因現在必須殺一個清流名門立威?還是僅僅因為他那個“事佳耳”?或許都不是,但所有這些加起來他就必死無疑了!
至於毛玠,曹操完全沒預想到會是這個結局,早知如此確實不該賭這口氣。毛玠之死讓他傷心了好久,他給毛家賜了最好的棺槨,還送了不少錢帛,又征辟毛玠之子毛機為官,希望這樣能彌補些過失。但良心怎麼彌補呢?毛玠是氣死的,也算是他間接害死的,他又一次害死了跟隨他起家打天下之人……
想到這些曹操不禁加快了腳步,不知為何他覺得夜晚的宮苑如此恐怖,仿佛到處潛伏著鬼魅。不多時,來到楸梓坊,嚴峻又停下腳步:“大王去哪位夫人那裏?”
這可真難住了曹操,去哪裏好呢?卞氏永遠是他的首選,雖說她年老色衰,可卻是最了解他的人。但近些年卻不行了,老夫老妻聊些什麼呢?已偽裝一天了,難道夫妻二人還要想方設法在彼此麵前規避兒子的話題?都太累了。環氏悲她的衝兒、秦氏哭她的玹兒,這些為兒子而活的女人啊!至於那些貌美如花的姬妾,算了吧,他今天實在提不起枕席之歡的興趣,以後恐怕也越來越沒興趣。
“還去陳氏那裏如何?”嚴峻竟主動提議,“看看小王子?”
“哼!看小王子?”曹操伏到他耳畔,“她給你的果子最好吃,有時還給您小銀錁子,對嗎?”
嚴峻再次震驚,跪倒在地:“大王……”
“起來!孤說過,孤什麼都知道。”曹操直起身子喃喃道,“連她那些果子是誰送的都知道。”曹操固然寵愛陳氏,但也不至於到曹幹生下來就封侯的地步,他這麼做是因為他清楚,曹幹可能是他這輩子最後一個孩子了,“去王氏那裏。”
不知從何時起王氏那裏成了曹操的避風港,這個姬妾是他從宛城搶來的,至今無兒無女,不老也不少,更重要的是她什麼都不多說,隻默默陪著他,或許這正是她最可貴之處吧。
王氏似乎料到他今晚又要來,但她沒像別的姬妾那樣忙於梳妝,而是在門前點了艾草,把蚊蟲驅趕光,把被褥安排得舒舒服服,把水晾得不涼不熱,一切都沒得挑。王氏將嚴峻打發走,又揮退了侍女,親自為曹操沐浴更衣,扶入羅帷又為他按摩左肩、左臂。曹操的病情從未告訴過任何姬妾,李璫之膽小得像老鼠、嘴嚴得像城牆,可王氏偏偏就知道曹操的痛患在那裏,真是有心而不多言的女人。
他摟著王氏靜靜躺在榻上,雖然累卻不困:“你這屋裏太靜了。”
“是嗎?”王氏輕輕道,“妾身也慣了,不缺什麼。”
“我知道你這屋裏缺什麼,缺個孩子……”
王氏似乎輕輕歎了口氣,卻沒說什麼。
“孔桂那小子說,皇甫隆尋不到了,不過另外物色了幾位奇人。有個山陽郡的人叫郤儉,會辟穀之術,據說好幾年都不吃飯。有個叫甘始的甘陵人,會駐顏之術,年近百歲卻跟五十歲一樣。還有個廬江人叫左慈,有補導之術。還有幾個人,我打算把他們都招來,若是調養好了,也讓你生個兒子……”曹操雖這麼說卻不大自信。
“您是不是太輕信那個孔桂了?”
“哼!孤知道他是個小人,諂媚得不能再諂媚的小人,但除了他誰能說些孤愛聽的話呢?心裏不快就罷了,難道耳癮都不能過過?”曹操摸著王氏的臉,“可憐見的,人家即便沒孩子還有親眷,你什麼親人都沒有,我死之後你可怎麼辦呢?”
王氏不想說這個,眨巴眨巴眼睛,故意扯開了話題:“前日姐姐又派人去看她了。”
曹操當然知道“她”是誰:“她還好嗎?”
“病了。”
“是啊,孤六十二,她比我大一歲,人不找病病找人嘍。”曹操頗感無奈。
“但還是那副脾氣,送的絹帛都不肯要。”
“嗯,她改不了,我也改不了。”曹操一想起丁氏就想到曹昂,而一想到曹昂就又想起現在的煩惱,他差點兒就問王氏該立誰為嗣,卻還是忍了回去。
王氏似乎知道他想什麼,歎道:“治國難,治家更難啊!”
曹操拍拍她肩膀:“你還滿口都是道理,那你再說說你的道理,孤聽聽你還知道多少?”
“我們女人家懂得什麼?”王氏話雖這麼說,但她實際是眾姬妾中學識最高的,甚至比卞氏高。她本出身於關中仕宦人家,亂世動蕩才闔家慘死,被張濟搶了去,又輾轉入曹操之手,班昭的《女誡》她通篇能背,甚至還讀過些史書。
曹操又拍拍她肩膀:“你呀,沒個親眷真可惜了,你其實最會當管家婆了。”
王氏湊到他耳邊輕輕道:“管家事小,管族事大,誰是一家之主其實要看誰跟整個族裏人關係和睦。人沒有遇不到麻煩的,小到三災老病,大到田產財貨,在族裏沒個人緣,投親靠友都沒人理。若族裏兄弟和美,大家都一條心,你有難大家就都上門了。反正我就是這麼點兒小見識。”
“嘿嘿嘿,這見識不錯。”曹操回味著這番話……突然,他鬆開王氏坐了起來,腦中靈光一現!
族人?曹操從來沒想過這個,他要選的繼承人不單是一家之主、一國之主,還是整個曹氏家族乃至夏侯氏家族的族長,這關係到整個家族的興衰。不!比這還重要!唯才是舉行不通,日後朝廷的走向已變了,世家大族不可避免進入朝廷,曹家、夏侯家必須也變成強大的家族,牢牢把握住軍權、財權,曹家應該是當世最強大的世家大族,足以壓製住任何高門。那麼他的繼承人就應該同時也是最能凝聚整個家族勢力的人。拋開個人才智不論,想想那些日後要予以重任的家族子弟,曹真、曹休、夏侯尚、夏侯楙(máo)等等,老大與老三誰更能凝聚這幫人呢?答案似乎早就有了……
轟隆……轟隆……
“打雷了!”王氏猛然坐起來,興奮地晃著曹操的肩膀,“大王,打雷了!打雷了!”
“打雷怎麼了?”曹操沉浸於思考,竟沒反應過來她高興什麼。
“要下雨了!”
“下雨?哎呀……”曹操顧不得穿衣服,激動地站起來,扯開帷幔衝到窗前。
“哦哦哦,下雨嘍……”滿宮的寺人宮女都高興壞了,這會兒都不再管什麼規矩,張著手臂在宮苑中跑來跑去——好辛苦、好漫長的等待,這場打破天降災異謠言的雨可算來了。
“哈哈哈……”曹操手扶窗欞放聲大笑。可沒笑兩聲一陣涼颼颼的大風迎麵刮來,灌了他一嘴;王氏忙取過衣衫為他披上。
曹操咳嗽了兩聲抬頭再看——憋了幾個月,這場雨太大了,砸得地麵“劈啪”直響,大風似乎要把庭院的樹木連根拔起,密集的雨點仿佛變成了白霧,電閃雷鳴隆隆不止。曹操注視著這席卷乾坤般的急雨,笑容漸漸收斂,繼而竟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
狂風暴雨吹得滿宮樹枝搖曳,似厲鬼般張牙舞爪、閃電交替,閃得他老眼昏花天旋地轉,隆隆雷聲似是天譴,恫嚇著他的心緒。陣陣涼風卷著冰涼的水珠撲進窗來,就像飛來的箭支,似要全戳在他的心上。那暴風驟雨之中,仿佛有哭泣之聲,曹操聽出來了,隻有他聽得出來,那是崔琰、毛玠、張魯、路粹的哭聲,還有孔融、許攸、荀彧,他們都來討命了!
曹操一個側歪磕在窗欞,王氏死勁攙扶,他仍坐地不起,隻覺左半個身子完全麻木了。太可怕,太可怕了!他終於相信天命了,神明在向他發威!天地間一片蒼茫,從他出生以來頭一次感到如此恐怖,人絕對不能與天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