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江南昨夜落花天(1 / 3)

三丈城牆,九尺新柳,便是冬末寒重,這鹽城也處處透出江南水鄉所特有的山溫水軟。

曆朝曆代,無論盛衰,鹽城曆來都是江南文人士子的聚集處所之一。煙雨樓台,杏花春水,吳歌清唱,文采風流。

楚州鹽城長建裏,便是沈浣的祖籍。前朝陸氏一門書香傳家,門庭錦繡。

隻是沈浣從來未有到過鹽城。她自出生便在長沙,年少流落江湖,躲避元兵搜捕追殺,更不敢往祖籍鹽城而來。而如今,馳騁沙場令幾十萬元軍望而卻步的沈元帥站在城門之下,望著這名副其實的故裏祖籍,有些怔愣。

她一世經曆,所起皆因祖上陸秀夫未竟遺誌。隻是這一條遙遙無期的路走了這許多年,她竟也從未得機會回來祖籍看過一眼。

冬末春初之際,嫩綠微吐的新柳襯著斑駁古舊的城牆。

沒有雁留的三九苦寒,沒有中州的凜冽風雪,沒有贛南的遍地野火,沒有黃淮的血染兵戈。

她日日觸目相見、夜夜夢裏所聞的,皆是白骨累累、碧血森森,這樣的錦繡繁華書香墨染之地,讓她的心忽而空落落的,竟有些無措起來,仿佛一個人,闖入了一個陌生的世間。

這當真便是她的故裏所在,一個她畢生命運所起之處,一個讓她異常陌生的故裏,也是她曾所想過的,腳下這條路的盡頭。

沈浣征戰十餘載,攻城戰陣不可計數,從來皆是所向披靡身先士卒,這一座小小的鹽城,竟讓她躊躇卻步。

近鄉情怯。近的是何樣的鄉?怯的是何種的情?

沈浣牽著照雪烏龍,不知是進是退。

忽然耳際一聲微微歎息,左手一鬆,是俞蓮舟接過她手中照雪烏龍的韁繩,同自己的棗紅馬牽做一處。沈浣還沒反應過來,忽而隻覺得手上又是一熱,竟是俞蓮舟牽起了她的手。

“站在此處惹人生疑,先進城吧。”俞蓮舟將她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知她到得這故裏祖籍心情紛亂難解,並不點破,話語間輕描淡寫一帶而過。言罷一手牽了兩匹馬,一手卻是牽了沈浣的手。

手上溫熱熨貼,令沈浣猛然一怔,不由睜大了雙眼,看向俞蓮舟。俞蓮舟卻似全然沒注意到她驚異模樣。兩人皆是沉默不語,進了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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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館靜室之中,鴉雀無聲。

沈浣坐在下首,右手放在桌麵藥枕之上。俞蓮舟負手而立於她身後,垂目不言。

而坐在上首的葉殊三指探脈已有足足半刻鍾,左右兩手交替切了三次,卻隻是皺眉,半晌沒下一個方子。

沈浣倒是並不擔憂,隻是打量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年輕大夫。她與傅秋燃雖不熟識,但是因著阿瑜與路遙的關係,傅秋燃對此事確是頗為盡心,一次便托了兩名大夫前來。沈浣關心的卻非這些,而是那年輕大夫的態度實是令她不由有些好奇。那大夫姓蘇,一身青衫,微圓的臉頰,一雙桃花眼,頗是俊秀。隻是卻似有什麼心事,滿麵愁容。他好像與俞蓮舟頗為熟識,兩人方才大門口甫一見麵,俞蓮舟便拱手問好,稱那人為蘇大夫。二人言語之間聲色不露,沈浣卻隱隱察覺氣氛些微緊繃。那蘇大夫更有些不敢看俞蓮舟,隻匆匆打了個招呼,便避開眼,不看二人。

正得此時,葉老大夫忽然起身,向那年輕大夫道:“蘇小子,你來看看。”

年輕大夫點了點頭,抬頭看了俞蓮舟一眼,立時別開眼去,無聲坐了下來,一手搭上沈浣手腕。

這蘇大夫倒不似葉老大夫,一邊號脈一邊頻頻抬眼打量沈浣,神情頗是驚訝。又是將近小半刻鍾,他站起身,看了看俞蓮舟,欲言又止。

沈浣見得接連兩個大夫皆是神色為難,心中微沉,語聲卻是爽快:“大夫,此毒可是難愈?直說無妨。”

葉老大夫捋了捋白須,開口道:“這毒算不得什麼,想解頗是容易,三幅藥便可。”

沈浣聽聞不由鬆了口氣,“能解便好。可否麻煩您寫個解毒方子與在下?在下兄弟亦身中此毒,現下人在鹿邑。他身無武藝,更是難熬,正等著這解毒之法。”

葉老大夫點頭,話鋒卻是一轉,“這毒不過雕蟲小技,除去隻是舉手之勞。不過……”

“不過什麼?葉老明言便是。”俞蓮舟忽然開口問道。

葉老大夫目光在沈浣與俞蓮舟之間徘徊半晌,卻未答話,反而開口向俞蓮舟問道:“敢問閣下與尊夫人可已有子嗣?”言罷看著沈浣。他不知內情,隻見得兩人一道前來,舉手投足頗有默契,便當兩人真是夫妻。

沈浣聞言一滯。她曆來做男裝打扮,除了路遙並未看過其他大夫。今日雖然男裝,也清楚葉殊一號脈下,必然知曉她女子身份。未曾想到對方沒有對她女子身份有太多驚異,倒是一開口便問得如此問題。

沈浣不知是心中一熱還是臉上一熱,麵上強作從容,“您老誤會了,我二人……我二人並非夫妻。”

那葉老大夫聞言不由又是好一番打量。俞蓮舟卻是坦然,“葉老可有不便之語?”

葉老大夫聽了,卻是笑了,“眼下不是夫妻,倒也不要緊。”說著問沈浣道:“沈姑娘天葵曆來可準?”

沈浣聞得他開口相問,倒未覺得有甚不好意思,臉不紅氣不喘,隻皺眉思索許久,一本正經道:“好像不是很準,不太記得了……”她卻是當真不記得了。從去年秋末百萬元軍壓境到得眼下,未嚐得過空閑。這種事情自然不放在心上。

葉老大夫又問,“以前可服藥調養過?”

沈浣想起路遙當初所言,點頭道:“以前確實調養過。”

她話音剛落,卻見俞蓮舟從袖中取出一張薄紙,遞給葉老大夫,“葉老可是問此方?”

二人臨行前,阿瑜偷偷將自己妥善收藏數年的路遙親筆的藥方給了俞蓮舟。隻說若請得名醫診治,可以此方相問。其間言詞閃爍,並未言明沈浣病症。俞蓮舟彼時雖然奇怪,倒也並不多問。如今想了起來,聽得葉老大夫所言,終於明白阿瑜欲言又止的為難神色是什麼意思。

葉老大夫接過那藥方,打開一看,赫然署名“金陵路遙”,不由一怔,細看藥方,連連點頭,“這就對了,原是路丫頭開的方子。”隨即將那方子遞與蘇笑問道:“蘇小子,你看呢?”

蘇笑一聽“路丫頭”三字,臉色瞬間一沉,一隻手微抖的接過方子,足足看了一炷香時分,才低聲輕道:“督脈為病,淤血不行,肝鬱積勞,難育之症。”

葉老大夫點了點頭,轉頭看向沈浣,正了神色,“沈姑娘,蘇大夫所言也是老夫之意。相信路大夫替你問診之時也已經說的很是清楚。你少時傷過衝任胞宮一軸,多年疏於休養,舊傷頻發,導致淤血不行。似曾調養略有好轉,想必是因為路大夫此方之效。但這些年又有肝髒積鬱之像,肝腎不調,將來隻恐難有身孕。你眼下年紀尚輕,未覺不適。到得年紀大些,隻恐你那舊傷益發難忍。”

此事當年路遙便同她說得十分清楚,彼時最難受的卻是阿瑜,她雖歎息,卻也隻是心中一黯,隨即便忙軍務去了。一來二去這許多年過去,早將此事拋諸腦後。隻是如今,有俞蓮舟在側,舊事重提,她忽而覺得心中沉墜,不敢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