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的祠堂與祖墳,便在鹽城。俞蓮舟心中對於蕭策托他陪同沈浣前來楚州的原因自是心知肚明。而沈浣那日佇立在城門之前逡巡不前的情態他更是看在眼裏。
她一生的磨難艱辛、血汗功名,都源自一個“陸”姓,源自這一座鹽城,縱然這個姓氏她從未曾用過,這江南古城她從未曾到過。這一個姓,這一座城,於她來講,其間情懷實是紛亂難解。她並非聖賢,諸多磨難之中她並非沒有怨憎過這個虛無縹緲的“祖籍故裏”給她帶來的艱辛。可這裏終究是她的血緣所係,是她畢生信念根基之處。
愛恨,恭敬,怨憎,當這些情懷牽絆著對於兄弟手足的愛護,對於戰火烽煙的無奈,對於芸芸眾生的悲憫,楚州鹽城,便成了一個她最渴望來卻又最不想來之地。
想來,為得是它定了她畢生命之所係。
不來,亦是為得是它定了她畢生命之所係。
恨不得,愛不得。而這難愛難恨的地方,便是她一處有名無實的故園。
俞蓮舟心中清清楚楚,是以他絕口不提沈浣初到鹽城本當前去祭拜一事。那墳前,是她祖父的功過,是她父親的功過,是她自己的功過,於手足兄弟,於家國之義,於蒼生黎民。他信以她錚錚傲骨,有足夠的勇氣去直麵這些。他在等她想得清楚明白,等她能夠去站直背脊去上一炷清香。
果然,這日一早兩人於院中練完晨功,沈浣收了剛剛用得順手的長劍,同俞蓮舟道:“二哥今日可有事?若是無事……若是無事同我一道出去一趟可好?”
俞蓮舟聽得她如此問,似是知曉了她所思所想,幾不可見的一笑,點了點頭,“好。”
兩人用過早飯,便出了醫館。先在香燭鋪子裏買了白燭供香,即便策馬往城東郊而去。
此時比起中州之地,江南已然有些微微春意。縱然寒氣濕重,新柳之上已泛出些微嫩綠之色。
陸家的舊址,便在鹽城東郊。
白牆青瓦,滴水飛簷。當年陸氏一門書香傳家,門第清貴。
隻是這前朝舊日的烏衣門第,王謝廳堂,如今早已多年未有人煙。正門之上,貼著一副陳舊的封條。桐木正門烏漆剝落,牆頭青瓦遍生荒草,嶙峋枯木透窗而出,處處皆是荒蕪破敗之像。
自當年元軍南下,陸秀夫於崖山海戰之中投海殉國以後,元廷幾次清抄陸家,滿門屠盡,連隱姓埋名於湖南的沈瓊林一家都未能躲過,又何談鹽城這處祖籍?
沈浣站在斑駁破舊的大門階前良久,一聲不吭,隻靜靜的看著眼前的院落。縱然她從未到過此處,從未姓過“陸”,這裏留給她的東西卻是烙進骨子的。她一身不同於軍中粗豪漢子的清雋,一筆顏筋柳骨的書法,如此種種,皆源於陸家。隻是佇立良久,她終究微微一聲輕歎,但覺肩上微沉,卻是俞蓮舟拍了拍她,低聲道:“還是莫要進去,先去墳前祭拜吧。”
沈浣近乎有些感激的看著他。不需她說,他便能明白她心中糾結之處。
她的祖上死於元廷之手,她的爹娘死於元廷之手,她的幼弟重傷在元廷之手,如論門第,陸家三代滿門上下,可謂血海深仇。隻是她如今早已不是當年揭竿而起的熱血少年,而是潁州軍的三軍主帥。拚得早已不再是自己一條性命,而是幾十萬兄弟性命。三軍主帥姓沈,不姓陸,無論多深仇恨,她抗元所為,不能是私仇。
俞蓮舟執起她的手,拉著她往院落之後走去。
陸家的院落並不大,祖墳就在離院落不遠的北麵山腳。兩人走了片刻功夫,即便到了墓園。說是墓園,多年未有人照料打理,也早已看不出“園”的模樣。當初陸家滅門,沈瓊林不在鹽城,僥幸逃脫,其後曾回過鹽城一次收斂打理,墓園隻是不敢明書墓碑,是以這一片墳塋,每一座墳前,皆是無字之碑。
兩人到得墓園之時,天上竟是下起了當年的第一場春雨。冬末春初之際,細細密密的雨水落下,打在經冬的老竹與古鬆之上,聲聲入耳,打葉穿林,遠遠近近一片迷蒙煙水,荒園之中已是微微泛青。
幾十年來,芳草枯榮,轉眼便又將是一片青塚,晴翠空山。無情最是這流光芳草,年年依舊,一任無數鮮活聲名歸於塵土。
供果三盤,白蠟兩隻,清香一炷。
當年陸氏一門扶危難死家國,如今隻留下十幾塊無字之碑。如今的陸家後人戎馬半山血染山河,卻又終究不再姓陸。
沈浣跪在墓前一叩到地,心中有些空茫,不知所想。忽地身邊一動,卻是俞蓮舟陪她跪了下來,同她方才一般,行的是五跪三叩的大禮,一絲不苟。
“二哥。”沈浣心中一動,卻又說不出話。
俞蓮舟拜完,這才開口道:“陸家一門忠烈,沈元帥將兵不能為私仇,但阿浣總是陸家的女兒。”
“二哥!”沈浣動容,側頭去看他,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
俞蓮舟拜完起身,將已跪得有些雙腿發麻的她拉了起來,替她拂開被雨水打濕的長發,低聲道:“火燒太康以後便一直心中不安,你在害怕,自己成為另一個劉福通。”
沈浣一抖,握著俞蓮舟的手更加緊了緊,良久才長歎一聲,“劉福通並非明主,隻是他已得了天時地利。當年我年少氣盛,尚看不明白人事,憑著氣血之勇相從扶住。直到那年攻打羅山,劉福通為求壯大聲名,派人暗中聯絡河南北麵義士,約定三月十五起事之時約為響應。可是以當時潁州軍實力,三月十五之前根本不可能推進到北麵一帶,屆時潁州軍不到,那些義士沒有援助,必為元軍所滅。當時我幾次勸諫劉福通,以北方義士性命為重,我軍聲勢為輕,卻被他三推四阻。到得最後,河南北麵近萬餘義士,皆死於元軍清剿。便是那時,我才明白,這個人揭竿而起,為得並非天下之人,而是一己功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