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流水今日月前身(1 / 3)

中州官道之上,一前一後兩匹駿馬四踢翻飛風馳電掣,塵土飛揚,由東往西疾馳而去。路邊行人紛紛避走,未待看清來人模樣,眼前便僅剩揚起的漫天黃塵。

照雪烏龍幾欲生出雙翅一般,頂風疾奔。後麵的棗紅馬已經有些吃不住力,相隔愈發遠了。

寒風劈麵而來,將沈浣的麵頰吹得猶如寒冰,仿佛天候不是春初,而仍在嚴冬。

此情此景,恰如十餘年前,同樣的地凍天寒,同樣的征塵滿麵。

那年她才十五,方當下山,一手嫻熟槍法,一腹兵書策論,一腔肝膽熱血,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潁州起事消息走漏,致使三千民夫大半死傷,可她卻也一戰成名。數萬元軍重圍中一杆長槍三進三出,所向披靡。元軍膽寒,失了先機,直到義軍取了潁州,也不過數日功夫。

那時的潁州軍,還沒有元帥,沒有將軍,沒有中軍,沒有偏將,沒有校尉,有的隻是千餘熱血粗豪漢子,同吃一鍋糠皮,同飲半壺冰水。

那時的潁州大營,也還沒有大帳,沒有糧倉,沒有校場,沒有寢帳,有的隻是一頂天,一襲地,寒風冷雨,以及無數被戰火波及無處避難驚恐萬狀的老弱婦孺。

那時的沈浣,也還不是元帥,沒有銀甲,沒有金槍,沒有良駒,沒有帥旗,沒有兵符,有的隻是一條性命與一腔至誠。

初奪潁州,戰力一盤散沙,用兵毫無策劃,屯兵無糧無草,外圍元軍虎視眈眈,頻繁剿殺抄襲。作為三千人中唯一修習過兵法武藝的她,幾乎日夜都奔波在偌大的潁州城南北四方,迎戰殺敵,力保這唯一一處立足之地。沒有戰甲,便削減籮筐罩在身前後背抵擋刀劍,沒有戰馬,便用拉貨的老瘦駑馬套上鞍座出城應戰。接連三日抵擋元軍無數猛攻,死守潁州城池。

數日之後元軍稍退,她甫回軍士百姓聚集休憩之處,滿麵血汙灰塵,發髻散亂,一身舊袍已撕扯得不成樣子,雙眼因為三天三夜的鏖戰而布滿血絲,手中的蘆葉點鋼槍上,還滴著方才被她挑落下馬的敵將鮮血。

休憩之地軍民混雜,四處皆是一片混亂,她疲憊萬分的回到自己睡的那一條草席的地方,便見得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正狼吞虎咽的偷吃著自己的那份糠皮粥。

她微微一怔,想起自己幼時,心下略略酸澀,隻站在一旁不聲不響。卻不料那偷吃的孩子驀然一抬頭,便看見她由於沾滿血汙而仿如惡鬼一般的臉,小嘴一癟,嗚哇哇的大哭出來。因著沈竹關係,她最見不得小孩子哭泣,當下便扔下長槍,伸手想去抱那孩子來哄。誰承想她剛靠近一步,那孩子立時被嚇得哭聲更加猛烈。兩軍陣前從容若定的她正有些不知所措,便見得一隻白皙的手攬過了那個大哭惡小姑娘。

便是那時,她生平第一次,見到戴思秦。

直至今日,那一幕於她,都仿佛曆曆在目,宛如昨昔。

烽煙遍染,血汙泥濘之地,那個少年一身粗布書生白衫,身上是掩不住的幹淨與剔透。不同於沈竹令人心疼的精致與脆弱,沈浣仿佛能察覺到他一身書生氣之下的堅韌,金戈戰火之中,文弱卻挺拔。

她怔愣的看著他抱過那個大哭的小姑娘,低聲哄了兩句,那小姑娘竟片刻間便止了哭泣尖叫,抽抽噎噎的揪緊他的衣袖,躲在他身後。

他轉過臉看她,目光之中從容淡定,仿佛她身上染的,槍上沾得,都不是鮮血,隻是世間塵埃一般。他向她淺淺一笑,整個人一如中秋的月色,清朗而寧靜,竟似泛著微光。

在這樣明淨猶如秋月一般的人麵前,任誰也會怕自己太過唐突。剛從兩軍鋒線上廝殺過的她手上袖上滿是鮮血混合了黑灰,被他那雪白的衣袖襯得髒汙異常。她訕訕的收回了手快要碰到他幹淨衣袖的手,不好意思的胡亂抹了把臉,卻發現似乎自己本就滿是血汙的臉被抹得更是不堪。她頗是尷尬,隻得咧開嘴向他笑了笑,卻不承想他沒有皺眉避開髒亂狼狽得不成樣子的她,而是回了她一個笑容,那笑容是如此清亮幹淨,縱然十餘年時光的過去,她滿是烽火狼煙的記憶中,仍舊清清楚楚的記得他的那一個笑容。

“子曰:衣冠禮樂,身之正道。”他從懷中取出一條雪白的帕子笑著遞給她,“擦擦吧。”淡定的仿佛不像是在亂軍之中,更像是在學堂書館,笑談著經史子集。

她怔愣的接過那帕子,胡亂的蹭了蹭,塵封記憶裏幼年時候家中的朗朗背書聲驀然浮現上來,錯亂了前塵舊事,明日今朝。被她用來擦過手的帕子,滿是汙血,再不成樣子。她益發尷尬,攥了攥那帕子,不知道還是不還。

他笑出聲,“罷了,你留著吧。”

“這……無功不受祿”,她頗是不好意思,片刻便有了主意,從懷中取出一把蒙古匕首,銀柄銀鞘,鑲滿瑪瑙,雖不足一尺,卻是鋒利異常,實為稀世珍品。這本是她前日與一元軍大將力戰三百回合,將他陣前斬殺以後的戰利品。她將它塞到他手裏,爽朗一笑,學著他的語氣:“禮記言曰:來而不往,非禮也。這你收了,兵荒馬亂,也可防身。”

他看著那鋒利匕首,微微出神,終於點頭。

多少舊事,恍如一夢。

那一年,她十五歲,初上戰場,揚刀躍馬。他亦是十五歲,初入幕僚,籌謀策劃。烽火狼煙中,二人枕戈待旦轉戰沙場而度那詩酒年華。

再後來,多少烽煙多少鏖戰,她與他同過生死,共過患難。強攻羅山,他為不拖她後腿,險些被元軍戰馬踩踏而死;困守舞陽,他為了兄弟之義不肯撤離留她一人孤守,最後困守斷糧到嘔血;奇襲光息二州,她與他徹夜不眠精心謀劃,終於一舉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