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不恨相負恨殊途(1 / 3)

大帳之中,鴉雀無聲。沈浣進來之時,幾十雙目光同時掃來,頓時呼啦拉一片,帳中諸將單膝而跪拜倒一地,卻無一人敢出大氣。

大帳側案之後,蕭策端坐,見得沈浣到了,不由起身,卻也沉默無語。

沈浣目不斜視,一步步往正中主案而行,步履沉穩異常。主案之前,一人書生白衫,身形消瘦,一身文氣卻是清奇,便如沈浣多年前的記憶一般,正是戴思秦。

沈浣在主案之後坐定,掃視了戴思秦及帳中諸將一眼,一語不發拿起案上的布防圖,與蕭策命人清查出的戴思秦帳中的所有文書。

沒有細作會在自己帳中藏有所盜機密,那些文書皆是尋常公文,沈浣卻看得異常仔細,近乎每一張紙,每一個字,都要讀清,才肯放下。

她不說話,蕭策在一旁閉目沉思,帳下諸將更無一人敢出聲。

轉眼便是足足一個時辰,沈浣看完了桌上每一分清查出的公文,最後拿起那張布防圖,凝視許久。圍欄,哨崗,塔樓,大帳,兵營,糧倉,械庫,事無巨細。悉數標得清清楚楚,沒有半分差池。她雙目泛紅,終於放下布防圖,步下主案,直麵著戴思秦。他淡然而立,看著她的眼,無比鎮定,仿佛並非是被擒的細作,而隻是如平時一般在這帳中與諸將參議軍機。

沈浣注視他許久,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戴中軍,你可有什麼要說的?”

戴思秦回視著她,緩緩搖了搖頭,眸光竟是寧定異常:“沒有。”

沈浣掩在衣袖下的手緊握成拳,仿似不信,“當初龍門鏢局的鏢銀,你名為去尋,實為你盜走的?連湖南有鏢銀出現的訊息,也是你偽造的?”

“對。”戴思秦輕聲應道。

“開州一戰,你本當勸劉福通盡速發兵,卻並未出聲,隻為讓何滄沒有援軍,孤守戰死?”

“對。”戴思秦聲音愈冷。

“柘城一戰,我授予狄行的疑兵之計,是你戰前泄露給了元軍?”沈浣喉頭微抖,忍不住閉眼。

“對。”

“太康一戰,送阿瑜去金陵的路線,也是你透露給元軍的?”沈浣猛然睜眼,“為了得手以後元軍可以脅迫於我?”

戴思秦長歎一聲,瞬間泄去無數精力,“對。”

沈浣深吸口氣,死死盯著她的眼,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戴中軍,為什麼?”

“為什麼?”戴思秦竟是輕笑出聲,“不為什麼。從你們潁州起事的時候,我便是刻意留在潁州軍中為臥底而已。”

沈浣但覺這句話竟比皇集一戰穿透她鐵甲的利箭更利三分,幾乎直直射入她胸口,讓她一口氣也透不出來。

原來那個時候,那個遞給她一方帕子的他,便已不再是記憶中的少年。原來那些烽火亂世中明淨清澈猶如明月的笑容,竟都隻是一個將二十萬兄弟送入虎口的設局。

“元帥,是殺是剮,您請便吧。”戴思秦袖手而立,再也沒把生死放在心上。

沈浣吐息粗重。從開州到太康,十餘年時間,前前後後,折損在他手上的兄弟,竟已近二十萬。

她聲音已然微抖,“思秦,為什麼?”

她喚他思秦,而非戴中軍。

隻那一個稱呼,竟是讓戴思秦身形重重一震,仿佛一刹那雖有在身上堆砌好的防具立時潰塌。

戴中軍。他是臥底細作,她是三軍主帥。

思秦。他是十餘年前遞給她帕子的文弱書生,她是十餘年前還贈他匕首的長槍少年。

前塵往事,本就不是沈浣一人的前塵往事。大帳之中諸將之前,他早已置生死餘度外,看著昔日兄弟的各異神情,強作淡然。然則沈浣的一句話,卻瞬間將他將他那苦苦咬牙作出的麵具擊得粉碎。他神情竟是有些恍惚,良久,幽幽得道:“為什麼?因為……我和你所求,本是同樣的東西。”

我和你所求,本是同樣的東西。

沈浣狠狠一愣。她沒想到,此時此地,他竟還會提起此事。

戴思秦聲音平淡,仿似說得不是自己,而是旁人的故事:“我是蒙古人,本名思欽達日呼德。我母親是蒙古貴族,我父親卻是漢人。他二人年輕時候相愛,奈何母親家中如何會允她嫁給一個漢人?於是兩人當即離家私奔。從小時候起,我便記得周遭的孩子皆不喜與我與妹妹玩耍,那時我問母親為何如此,母親卻隻是哭泣。那時我不過三尺幼童,又怎懂得一個血液裏麵半蒙半漢的人,在這世道之上活著又會有多艱難?漢人呼我們為韃子,蒙人呼我們為南蠻。隻是那時有父母庇佑,尚不曉事。直到我五歲時,我父親過世,母親傷心欲絕、走投無路,將我與妹妹送回她娘家,苦苦哀求我那舅舅收留我二人,隨即當夜便在房中吞金自盡。我舅舅將我與妹妹視為南蠻異類,沒過多久便將我二人由大都逐到潁州郊外一處別院。”

說著他忽然看向沈浣,雙眸閃動,卻是隱隱淚光:“阿浣,你我都是可憐之人,自幼漂泊流落異鄉,朝不保夕,所盼的,不過是一個故園而已。”言至此出,他似是想起什麼愉悅之事,微微而笑,“別院雖然簡陋,但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節省度日,卻過得無比自在。十年過去,便是我兄妹二人因著半蒙半漢的血統而遭盡不公,不容於蒙人亦不容於漢人,可我們自己卻不在乎,也從來不與外人往還,幾乎都忘了我們是什麼人。蒙古人也好,漢人也罷,又有什麼要緊?我隻願能守著那一處小院幾畝薄田,待得妹妹大些,將她許個她自己喜歡的老實人,我那妹妹生的最是漂亮可人,性情又好,一輩子生兩三個兒女,好好過日子便好!便是不嫁,依長兄而居,想如何便如何,一輩子隻要她能安然,我便萬事好說。阿浣,這種心思,你必是曉得的。”

沈浣一滯。戴思秦所言她又何嚐不懂?無論是幼年漂泊之苦,安寧故園隻求,還是隻望沈竹安然康健之心,她與戴思秦毫無二致。而想來戴思秦少時卻比她更佳艱難,她終究是漢人之中名門忠烈,而戴思秦卻不見容於任何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