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了片刻,他想到了八姨太,於是用商量的口氣對張寒藻說:“可不可以勞駕八姨太,讓她自己去一趟備補連?章石窪子巴掌大一塊地方,反正也不遠。”
張寒藻故意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咬著嘴唇無奈地點點頭:“也隻好如此了。”
打開吳蘊帶來的血書,二狗當時便傻了,上麵隻字未寫,隻鬼畫符似的畫了一杆紅纓槍倒插在水裏。
鑒於吳蘊說不清師部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所能提供的都是她自己的猜測和懷疑,二狗也不敢貿然斷定,所以隻好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張參座用鮮血塗鴉的那片衣襟上,希望從這幅典型的大寫意中找出有價值的線索。
以衣為紙、以血作墨,本身就說明了事發突然張寒藻處境維艱,別無選擇之際采用了這種觸目驚心的表達方式。一杆紅纓槍倒插在水裏又是什麼意思呢?
聯想到今晚十六事情發生的事情,然後再參考吳蘊提供的種種懷疑,俄頃,二狗便豁然開朗,這幅圖畫的意思是:王一槍反水了!
於是乎,今晚發生的所有事情就很好解釋了。
在這件事情上張寒藻可謂用心良苦,經過反複斟酌考慮之後他想到了吳蘊,隻有吳蘊不會引起王一槍太大的戒心。當然了,他也怕事情敗露,所以靈機一動,仿照倉頡造字之法,來了個藏字於畫之中,讓二狗去意會。萬一事情敗露,這件東西落到王一槍手裏,一時半會兒他也看不出個子醜寅卯來,當麵問起來自己可以任意發揮隨便解釋以爭取垂死掙紮。
懷疑得到證實,二狗的腦袋嗡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掏出懷表看了看,已經十點半了,再過半個點兒就要帶領弟兄們上屏風崖,此時卻突然冒出這麼大一檔子事情,他確實感到自己身單力薄扛不起這件事情。要是柳先生在這兒就好了。
他悲哀地看了一眼八姨太吳蘊,無奈地苦笑了一聲:“太太,這件事情太大!已無可挽回,我真沒有扭轉乾坤的能力。”
吳蘊淒愴地笑了一笑,壓低聲音說道:“沒關係的,我能理解。國軍堂堂十幾萬貔貅之師連南京都保不住,說放棄就放棄了,憑什麼把這麼重的擔子壓到你的身上?你們還是孩子。”說罷,她轉過身走出了帳篷。
“太太等等,”他一咬牙追了出來,“你……你不要回師部去了,再等一會兒我們就要離開了,你跟我們走吧。”
她瞳孔中火光猛地一閃,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低聲問道,“你們去哪裏?”
“估計他們明天就會繳械投降,與其放下武器被殺,不如冒險突圍出去,哪怕戰死也比跪著被東洋鬼砍了強,我們打算悄悄從屏風崖爬出去。”
吳蘊呆了呆,然後搖搖頭,用一種令人心顫的歎音說:“算了,山河破碎,身似浮萍,心如死灰,我早已是行屍走肉一個,活一天算一天罷了。何必要成為你們的累贅?”
“太太,一旦全師放下武器,日軍必然會大開殺戒,留在這裏隻有死路一條,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
吳蘊忽而嫵媚地笑了起來:“謝謝了,我已做好了最後的準備。就此別過,祝你們突圍順利!”說罷,她便轉過身去,把頭上的圍巾重新掖了掖,大步離開了。
她痛恨日本人、痛恨黃子芳、痛恨暫一八七師,對後兩者談不上絲毫眷戀。從她剛才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一瞬間她也想過一起離開。但是最後一刻她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即將走向死亡的黃子芳和一八七師,為什麼?原因隻有一個,她不想因自己的不辭而別引起王一槍的懷疑,從而使備補連突圍行動暴露。於是她決然放棄了和他們一起離開的機會。
看著這個柔弱俏麗的江南女子以一種視死如歸的氣概消失在雪地裏,二狗被一種灼熱的悲壯燙得渾身直顫,牙齒間發出一陣輕微的叩擊聲。
“連長,你怎麼哭了?”卷毛端著槍過來,不解地問了一句。
這個世界沒有天生的英雄,所有的英雄都脫胎於不同形式的苦難、壓迫、磨礪之中,而成就英雄的氣概和勇氣從來都需要強有力的壓榨、鼓勵和激發,當勇敢最終成為你生命中一種連綿不絕的性格元素時,你便成了英雄。
“我沒哭,寒風太刺眼了。”他快速用袖子抹了一把頰上冰涼的淚水,轉身踏進窩棚。
他又一次掏出了懷表,差一刻鍾十一點。他沉著嗓子對臭彈和花腳杆說:“我和鐵錘帶著一班留下,你們倆配合柳先生派來的人把全連的弟兄們帶出去,明天我們去清風寨與你們會合。”
兩人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臭彈變顏變色道:“那怎麼行?要走都走,要不走都留下,弟兄們死活在一堆兒,黃泉路上還有個伴兒。”
“我們是怎麼說的?”二狗橫下心擰起眉毛,惡狠狠罵道,“這是命令,你他媽膽敢違抗?”
花腳杆兒擔心地囁嚅道:“你們幾個留下給王一槍塞牙縫子都不夠,我的意思再多留幾個弟兄。”
“不用,”他一揮手,斷然道,“我自有辦法,你們不用擔心。你們倆現在立即帶領弟兄們悄悄向屏風崖運動,柳先生派來的人在崖上掛了十條繩索,崖下有人接應你們。”
臭彈當下就哭了:“操他媽的,一八七師這些王八蛋……”
“操,瞧你這點出息!”二狗撲哧笑了,“出去後我們就不是什麼備補連了,我們是齊裝滿員的正規連隊,你一個排長動不動流鼻涕,下麵的弟兄們見了不笑掉大牙?”
臭彈用袖子惡狠狠抹了把眼淚,從身上卸下自己的衝鋒槍和手槍遞給二狗:“你們留著用處大,我帶一杆漢陽造就成了。”
“也好。”二狗也不拒絕,咬著牙根子命令道,“備補連交給你倆了,行動開始。”
“是,長官。”臭彈二人挺胸抬頭,規規矩矩敬了個禮轉身出去了。
全連早就窩在窩棚裏整裝待發,一聲令下,隊伍無聲地離開了樹林。少頃,備補連消失在屏風崖巨大的陰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