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簾子,二狗抻抻軍襖筆挺站定,輕輕咳嗽了一聲。以前他老喊報告,柳世銘攔住不讓,他就改成咳嗽。二狗很享受這種亦師亦友的氛圍,他沒有過與父兄相處的記憶,因此他天然地認為,父兄般的溫情裏原本就該有一種威嚴。
老遠聽到二狗腳步咚咚,柳世銘早已放下書抬起頭來,見他站在外麵不進來,柳世銘招招手莞爾一笑:“嗬嗬,你是程門立雪呢還是站崗放哨呢?快進來啊。”
無所畏懼,卻知道感恩、敬畏、收斂,柳世銘非常欣賞二狗性格中天生可貴的東西,這種天然的覺悟預示著二狗的一生注定將不同凡響。柳世銘一點也不想讓他感到拘束,卻從不拒絕他的尊重。即使天分很高,仍需有人栽培和引領,這就是柳世銘的出發點。
剛剛坐下,柳夫人端了一小盆清燉雞進來,後麵跟著琴兒,手裏也端了幾個小菜碟。看見二狗,柳夫人點頭一笑,二狗又要站起,柳世銘一伸胳膊按住了他。
琴兒眉眼生動地在二狗麵前布了碗碟杯筷,二狗急忙擺手:“我吃過了。”
“這孩子!”柳夫人嗔了二狗一眼,然後對琴兒使了個眼色,“既然二狗來了,你把那瓶窖藏的洋河大曲拿來。”
琴兒鼻子一哼:“就他那點酒量,還不如我呢。”
柳夫人用筷子在她頭上親昵地敲了一下:“二狗上輩子怎麼招惹你了?沒見你在他跟前說過一句中聽的。”
接過柳夫人的話音,琴兒的美眸不由在二狗臉上睃了一眼,不假思索冒出一句:“冤家唄。”剛一說完她自己臉上倒先掛不住了,騰地飛起兩片紅雲,弄得二狗也跟著麵紅耳赤起來,柳世銘夫妻倆相視掩口。
“冤家”一詞有特定含義,是不能隨便亂用的。琴兒自知失言,捂起臉一聲不吭飛出屋去。
三杯酒剛剛下肚,二狗便急不可耐問道:“先生,川上勇馬上就要攻打清風嶺,為什麼您還要釣川上勇上鉤,那封信上又寫了什麼秘密?”
柳世銘噴地笑出聲來,放下稀飯,他點著二狗對柳夫人說道:“看看,居然能忍到現在,有點胸懷了。”柳夫人淺淺一笑,無聲給二狗碗裏夾了一條雞腿。
略一沉吟,柳世銘盯著二狗說道:“說起來這叫一蝦兩吃,兩件事實際上是一件事。”
二狗糊塗了,眼巴巴看著柳世銘,等著他的下文。柳世銘緩緩掏出手絹擦了嘴巴:“我問你,我們和鬼子三十三聯隊在力量對比上孰強孰弱?”
“當然是我們弱了。”
“能否一戰?”
“我們這點人馬和鬼子硬碰硬肯定不行,得想招。”
“有一定道理,但不完全。所謂力量強弱無論什麼時候都是相對的、局部的、表麵的,關鍵看你站在什麼樣的高度認識這一問題。”
“我不大明白。”
“在皖東這塊巴掌大的範圍內,我們和川上勇確實沒法比,但放眼整個江北,我們卻可以和川上勇一決高低。”
“……”
“鬆塔縣有鬼子一個輜重聯隊,三十三聯隊第一大隊為其保駕,如果沒有第一大隊,這個輜重聯隊會不會陷入不測?”
“鬼子眼看就要大軍合圍清風嶺,我們目前自顧不暇,何來力量分身?況鬆塔距此二百餘裏,我們如何能穿越鬼子縱深實施遠距離奔襲?即便能,鬼子輜重聯隊本身就具有很強大的戰鬥力,無論兵力還是裝備都遠遠優於我們,我們又能抽出多少兵力與之對決?”
“誰說我們要抽人遠距離奔襲了?二狗,可以把格局再往大裏放一些。”
“您的意思……”
“想想,鬆塔的北麵是哪裏?”
“還是胡毓坤的偽蘇皖邊區轄地。”
“再往北呢?”
“新四軍江北根據地……天呐!我明白了,那裏的前突部和鬆塔隻隔了三十多華裏,新四軍江北獨立縱隊一個小時的強行軍就能穿過綏靖軍防地到達。您說的放眼江北就是這個意思吧?”
“實話告訴你,新四軍兩個縱隊已秘密集結在根據地前突地帶,就等著川上勇上鉤了。我們的主要任務就是迅速將其引上鉤,然後死死吸引在清風嶺周圍,為全殲101輜重聯隊提供支持。”
“簡直太妙了!打掉了鬼子的101輜重聯隊,川上勇就剩下上吊抹脖子了。”
“他不是很強大嗎?但最後付出代價的卻是他。這就是我剛才給你說的,力量強弱對比是相對的、局部的,就看你站得有多高了。”
“這步棋先生是不是早就看好了?”
“我們襲擊昆部隊試驗基地時才開始考慮的,沒想到總部早就想打掉鬼子這個補給基地了,我一提出,總部就回電批準了。”
“就怕川上勇不動第一大隊。”
“是的,川上勇很善於用兵,但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什麼弱點?”
“剛愎,即過於自信。這一點在章石窪子的較量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在二大隊駐地上他也犯了同樣的錯誤,我不相信他看不到其中潛在的危險。但是,凡剛愎者往往過度自尊,他很有可能是為了麵子,要不然他不會一邊冒險一邊又把第一大隊下屬的兩個小隊留在樟子穀用以加強警戒力量。”
“您這麼一說還真是。”
“剛愎的孿生兄弟就是驕橫,隻要你拿準他這一點,他不想上鉤都不由他。所以,我在信裏威嚇嘲諷雙管齊下,說江北新四軍即將奔襲101輜重聯隊,提醒他不要急著攻打清風嶺,以免步章石窪子和樟子穀之後塵。”
“在他心上捅刀子,川上勇一定極不好受。”
“嗬嗬,就是要他不好受。”
“不過——他剛剛弄丟昆部隊的試驗基地,說不定會變得慎重起來?”
“可能性不大,因為襲擊101輜重聯隊這一信息出自我們,他能相信嗎?再說,我們目前明顯處於劣勢,他最有可能認為我們是為了躲避打擊而虛張聲勢。”
“還有一種可能,他會不會以偽軍為攻山主力,而隻以鬼子壓陣。這樣一來,鬼子兵力的調動幅度在總體上可以減少,鬼子第一大隊也就不用動了。”
“如果川上勇見不到那封信,隻是聽兩個被放走的鬼子的轉述,你說的這種可能性就很難排除。由於他倆會略去其中威脅和嘲諷的文字,對川上的攻心力就會減弱許多。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我打算讓你們仍回熊窩嶺。”
“為什麼?”
“無論如何,川上勇攻打清風嶺是一定的,設如他不動第一大隊,那麼他會調動除鬆塔以外所有的鬼子偽軍大舉來,那麼整個戴望山西麓將會出現兵力極度空虛。而你們又在包圍圈外,屆時隻管下山去燒其他四縣的中轉糧庫,我就不信他會讓精銳的一大隊死死守在鬆塔不動窩。”
“可我們一走,清風嶺的防守豈不更加單薄?”
“清風嶺留給鬼子的進攻通道就那麼一點點,仰攻幾乎相當於過獨木橋,川上勇隻能使用“添油”戰術,鬼子得排著隊一個挨一個往上衝,人再多也沒用。其次,這麼大的進攻仰角,重武器他基本用不上,況三十三聯隊現在是二等治安聯隊,而我們隻有一百來人,上頭也不會派飛機給他。你算算,他還有多少優勢?我們支持十天半個月一點問題都沒有。可以很樂觀地告訴你,川上勇決不敢在清風嶺下長時間糾纏,最多三五天。”
“為什麼這麼說?”
“以前有昆部隊的時候,川上勇是個挑夫,現在雖然隻剩下個101輜重聯隊,他還是個背麻包的。身背101輜重聯隊這個麻包和我們較量,既要防著自己被打,還要防人搶走麻包,你說他累不累?他又能支持多長時間?”
“但是……還有秘道呢,萬一他從秘道進攻,秘道誰來防守?”
“人人皆知便不能稱做秘道了。你也看過,那裏放上兩杆槍就能頂住他千軍萬馬,我倒巴不得鬼子從秘道進攻呢。”
“不過我還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你首先是個軍人,其次還是個指揮官,每逢戰陣決不能讓感情左右理智。你隻要把他的中轉糧庫都燒了,就相當於幫我頂住了鬼子一個大隊的進攻。”
“嗯,我聽先生的,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
“說吧。”
“先生為什麼說被放回去的那兩個鬼子必死無疑?”
“頭一層的意思我在山下已經說過,不再贅述。第二層,若那兩個鬼子夠精明夠冷靜,他們會看後把信燒掉,然後根據理解回去告訴川上,因為內容太重要了。拋開他們是否有忠君愛國意識不論,即使是為了給他們自己的狼狽逃回找一個體麵的借口,他們也不會隱瞞信中的內容,他們會說是偵查得到的。”
“我明白了。為了體麵,他倆會編一個驚險故事來,然後借故事把信中的內容告訴川上勇。無論他倆怎麼編,恰恰因為內容太重要了,分明就不是我方一般人員所能接觸的。如此一來,川上勇很有可能不相信他倆所編的故事,繼而會因偵察小隊的覆滅而遷怒於他倆,然後殺掉他們;如果川上勇信了,接著就會懷疑他倆獲取情報的渠道,既然有這樣的偵察渠道,小分隊為什麼還會全軍覆沒?如此一來,他倆便不能自圓其說而必死無疑。”
“對。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封信從心理上給他們設定了一個無法走出的邏輯怪圈,用民間常說的就是所謂的‘鬼打牆’。信也由他,不信也由他,想不想相信還由他,反正兩個報喪鬼是死定了。”
“鬼打牆?嘿嘿,有意思!”
“世上沒有鬼,哪有鬼打牆?鬼和牆都在他們心裏,具體到川上勇其人,鬼就是‘剛’,牆就是‘愎’,合在一起就是‘剛愎’。”
“這一步一步的環環相扣,加上方方麵麵的繁複推敲,簡直太複雜太高深了!我聽著都犯暈,先生都是咋想出來的?”
“‘圍魏救趙’聽說過沒有?”
“聽說過。”
“我們目前所用戰術不過是‘圍魏救趙’的翻版,一點也不高深。”
“說透了好像很簡單,我咋就想不到呢?”
“多看書、多思考、多曆練,功到自然成。”
“還得有眼光和高度。”
“對,有高度方能俯視全局,能俯視便能以道禦術,以道禦術則天下無術。”
莊嚴洗練的蒼穹,紫薇星格外璀璨。
帶著弟兄們從清風嶺上下來,二狗有破繭而出的感覺。昨晚與柳世銘一席長談,仿佛推開了他心頭的一扇窗戶,眼前變得豁然開朗起來,此時心中自有一種顧盼雄飛的衝動。雖然和柳世銘相處時日不短,長談畢竟不多,但每次長談都會對他產生深遠影響。柳世銘那種以小見大舉重若輕的言傳身教,對知識水平不高的二狗相當合適,因為二狗並不缺乏經曆。
羅達維一直將二狗他們送到山下,打完這仗他將返回江北根據地。一起經曆過生死,此時免不了難舍難分。在二狗的一再催促下,羅達維才再三叮嚀保重,戀戀不舍轉身上山。
柳世銘認為,川上勇的注意力現在全部放到了清風嶺,待在熊窩嶺反而安全。根據他的建議和安排,獨立營仍回熊窩嶺,作為清風嶺外圍一支機動策應力量。
隱隱約約,二狗覺得琴兒和婕妤這兩個小姐妹似乎不太高興,兩人一路上很少說話,表現得很是沉悶。走到一大半的時候,曙光漸起,這時二狗突然吃驚發現,倆人眼裏淚光隱隱。
“怎麼了?”二狗關切地問道。
不問還好,二狗話音剛剛落地,婕妤便開始抽噎,琴兒稍好一些,但也立馬淚流滿麵。
二狗頓時慌了神神,紮煞著雙手不知所措:“到底怎麼了?”
琴兒用袖子惡狠狠擦了一把眼淚,抽著鼻子勉強笑道:“沒什麼?”
“是不是擔心柳先生他們?”二狗不甘心。
琴兒搖搖頭:“張大姐不讓說。”張大姐即柳夫人,原名張毓,“大姐”是新四軍隊伍裏的一種特殊的稱謂習慣,對那些資曆較深的女幹部或首長夫人,無論其政治地位多高,下麵的幹部戰士在非正式場合一律稱其為大姐。
二狗歎口氣,無奈道:“夫人不讓說自然有她的道理,那就算了。”久在軍營,習慣成自然,不該問的絕對不問,不該說的絕對不說。
“可是,我不說出來心裏又難受得慌。”說著,琴兒又開始流淚,此時她的表現完全回歸於小女孩本色。
“你說我也不聽。”二狗很固執,“你最好別說。”
琴兒指著他說不出話來,“……嗚嗚……你沒良心……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