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咣當掉到了山那邊。紫色暮靄嫋嫋升起,那些陰麵的山穀儼然已擺出了黑夜的模樣兒,各種各樣外出覓食的鳥兒疾速射回林中,寂靜了一天的林子開始喧鬧。
山崎大尉望望天又看看表,揮起胳膊果斷打了個手勢。特別分隊棉絮似的飄進了山穀,各小組以極為流暢的交替掩護方式跑位行進,姿態從容不迫,動作幹淨利索,配合銜接緊密,暮靄中的風一樣迅疾。
清風嶺越來越近。
暮色中一陣咩咩羊叫,在寂靜的山穀中顯得分外響亮,一隻小羊羔慌慌張張迎麵闖了過來。驀然看到凝立不動虎視眈眈的日軍特別小隊,羊羔子遲疑地停了下來,遠遠的後麵傳來牧羊人急迫的喚羊聲。
山崎臉上陰險一笑,突然上前一把捉住羊羔,迎著牧羊人的喚聲大步向前走去。後麵的隊伍頃刻間鬆弛下來,換成一種隨意的行進姿態慢慢跟進,而手中槍始終保險大開,隨時處於待擊發狀態。
當山崎懷抱羊羔突然出現在牧羊人麵前時,呆頭呆腦的年輕牧人嚇了一跳,怯生生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山崎露出一口白牙滿臉笑容生動:“小哥,這是你的羊?”
牧羊人臉上驚慌褪去,帶著幾分跼蹐憨憨點頭:“多謝老總。”
遞過羊去,山崎隨口問道:“看來你家住得不遠?”
牧羊人指指前麵:“那不,就在清風嶺山腳。”
特別小隊無聲圍上,年輕牧羊人再次顯出些慌張。山崎見狀,急忙自我介紹:“小哥,我們是南京打散的國軍,聽說清風嶺上駐了一支國軍隊伍,我們想去投靠,怎麼個走法?”
“噢——原來是這樣。”年輕牧羊人神情安靜下來,羊鞭向前指指點點:“山後有一條大路,山南有一條小路,大陸好走,小路很陡。”
秘道在清風嶺南麓!這與那幾個被殺農民所說情況完全吻合。山崎放下心來,於是接口道:“陡倒不怕,陡了路近。天已經黑了,弟兄們都餓得要死,我們隻想快點上山找到隊伍。麻煩小哥給我們指一下小路。”
“不麻煩,老總們要是餓了先到我家吃點,吃完再上山。”
“不光是吃飯的問題,關鍵是天已經黑了,再晚的話上山容易發生誤會,這些隊伍上的規矩你不大了解。”
“那你們可以在我家先住一晚上,明天再上山。你們幫我找到了羊羔,讓你們空著肚子離開,爹娘知道了該罵我了。”
“小哥,實話告訴你,我們還有些重要軍情必須立刻向山上的隊伍通報,時間很緊,一點都耽擱不起。”
“那……那就算了!反正隊伍上的規矩我也不懂,我先給你們指路吧。改天下山一定來我家坐坐,我給老總們殺羊吃。”
“一言為定,有勞小哥了!”
在牧羊人的帶領下,山崎小隊在暮色朦朧中迅速繞過清風嶺正麵,然後向右一拐進了清風嶺南麵山腳的密林。
一進密林,能見度更低,山崎吃驚地發現,林子裏清一色是高大茂密的君遷子樹,一棵棵幾乎一模一樣,腳下的小徑迷宮一樣雜亂無章,顯然是羊群常年采食漫無目的踩出的,而四周卻看不到一個可以用作定位的參照物。看到這些,山崎暗暗搗了身邊的片岡軍曹一下,片岡點點頭慢下腳步,漸漸落在後麵。
片岡在後麵邊走邊從地上撿起一些石頭,然後迅速擺成一堆堆引路石,要麼將那些低矮灌木彎向特殊方向。
片岡慢慢走遠,引路石暗暗擺在蛛網一樣繁複的路口。
少頃,一條黑影從後麵驀然閃出,蹲下身稍一研究引路石,隨即起身跟著引路石的指向慢慢向前移動,順手把那些引路石一一挪位,或把擺在最上層的石尖轉過一個角度。
如此一陣過後,他停下跟蹤腳步,踮起腳在一棵歪脖樹上放了幾樣東西便轉身離去。
山崎小隊跟著牧羊人不緊不慢向前走著,約摸一頓飯的時間,牧羊人停下腳步,指著腳下一條小徑說:“順這條道一直往前走,過去就到山腳,有一條小路直通山頂。”
山崎聲音非常柔和:“幫人幫到底,還是請小哥一直領我們到山腳下吧,我們路不熟。”
牧羊人憨憨一點腦殼,甕聲甕氣道:“好吧。”
隊伍繼續前行,山崎摸摸腰間匕首嘴角漾起一抹獰笑。
翻上一個斜坡時,牧羊人腳下一個趔趄滾下坡去,懷裏的羊羔咩一聲躥了出去。“我的羊——”牧羊人急切一聲,二話不說攆了上去,三晃兩晃便消失在黑咕隆咚的樹叢後麵。
山崎先是一愣,緊接著一絲懷疑從腦際閃電般掠過,見手下還在那裏發呆,他不由一聲怒喝:“混蛋,追!”
小分隊成員箭似的射出,然畢竟視線太暗,窮盡目力僅能看到一丈方圓,前後左右隻有君遷子黑影幢幢,哪裏還有牧羊人的影子?
上當了!山崎迅速反應過來,一揮手:“原路撤出,快!”
牧羊人三繞兩繞閃進一叢灌木背後,灌木後影影綽綽伏了琴兒和鐵錘一夥。
見牧羊人閃了進來,鐵錘伸過脖子悄悄問:“狗日的們被日弄到地方了?”
牧羊人還未說話,琴兒先掏出香噴噴的手絹在他頭上臉上一頓猛擦,牧羊人現出本來麵目:原來是二狗。
二狗點點頭,咬著牙向鐵錘得意獰笑:“那還能有錯?柳先生料事如神,給這些王八下點爛藥能費多大點精神?”
琴兒吹氣如蘭,貼著他的耳廓悄悄道:“說得輕巧,你在那些魔鬼中間,人家的心都快跳出來了!”說著,伸出柔荑在他腰上狠擰一把。
二狗疼得大口喘氣,鐵錘急切問:“咋啦咋啦,受傷了?我瞧瞧。”
二狗麵如火燒,黑暗中一個勁兒地直擺手:“不礙不礙,剛才不小心被樹刮了一下。”
“誰是木頭?”琴兒一聲嚶嚀,接著又狠擰一把,二狗不由呻吟起來。
鐵錘的三角小眼何等犀利,一眼看出是琴兒搗鬼,遂縮回脖子順勢玩笑起來:“噢——樹刮的,那小意思嘍,讓嫂子給你揉揉就得。”
二狗最怕這話,當下夾起嘴巴一聲不敢吭。琴兒翻起白眼啐了鐵錘一口:“誰是誰嫂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撕了你的臭嘴!”
“嫂子嘛……當然是獨立營的嫂子,”鐵錘沒皮沒臉,晃著腦殼耍無賴,“嘿嘿,狗嘴也不在我這兒,應該在你的二狗哥哥那兒。”
琴兒張牙舞爪剛要反擊,二狗回過頭食指豎在嘴邊噓了一聲,兩人趕忙住嘴。
安靜下來,就聽不遠處有人快速跑過,聲音很低,若不是陳年枯葉被踩碎時細微的沙沙聲,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這些鬼子的素質真他媽沒得說,若真拉開架勢開打,獨立營根本不是個兒!二狗心裏一陣翻騰。讓他印象特別深的是,起先在山穀裏碰到那個鬼子小頭目時,他預先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眼睛一晃鬼子已無聲無息出現在麵前,那鬼子要是誠心捕俘的話,自己早就被拾掇了。所以他當時的驚慌並非全是偽裝出來的,而是真有點慌了神神。那種慌亂當然不是因為害怕,更多是源於一個軍人對另外一個軍人發自心底的驚歎。
鬼子在灌木叢前稍一逡巡便轉身離去,沙沙聲漸漸消失。
在引路石的指引下,特別小隊屏住呼吸快速向林外撤去。走到一個叉路口時,走在前麵的片岡軍曹忽然詫異地停下了腳步。山崎從後麵匆匆過來,瞪著片岡厲聲低喝道:“怎麼回事?”
片岡指點著地上的引路石和路邊的歪脖子樹說道:“石頭好像被人動過了,我們又轉回了原地。我記得很清楚,引路石應該在這棵歪脖子樹的左……咦——這是什麼?”
黑暗中,歪脖子樹叉上懸掛了一尺見方一片白布,隨風蕩來蕩去。片岡湊近一看,上麵寫了幾個大字,不認識,片岡順手扯下白布。
空氣中一縷甜絲絲的氣味淡淡飄來,好像是煤油。山崎當即暗叫不好,還未及出聲阻止,片岡已將白布扯下。樹杈上耀眼的白光一閃,一聲清脆的爆炸響起。那隻是一個拉炮兒(一種拉發爆竹),拉炮兒引燃了歪脖子樹上到處都是的煤油,火苗迎風一閃,歪脖子樹巨型火把一樣燃燒起來。特別小隊完全暴露在火光下。
“隱蔽——”山崎一聲大喝,同時彈簧一樣向身後的樹影裏倒掠過去。
可惜已經遲了。劇烈的槍聲隨著他的叫聲一同響起,周圍不知有多少杆槍在咆哮,密集的子彈刮風一樣潑向歪脖子樹附近。
身體還在空中,山崎便已連中數彈,落下時重重摔倒在地,他痛苦地在地上扭了兩下,然後不甘心地停止了呼吸。手拿白布的片岡離歪脖子樹最近,他還未及作出任何反應,一排機槍子彈射來,片岡頓時被密集的子彈攔腰打成了兩截,上半身“啪”地砸落塵埃之中。
事發突然,而且是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致使大多數鬼子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應來,密集的彈雨中,特別小隊死傷慘重,幸存的幾個隊員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們不是聽到槍聲才做出反應的,而是當拉炮兒的拉撚火星一閃時就隨著訓練有素的神經反射騰地四散跳開,旋即便在黑暗中各自展開還擊。
激烈的對峙中,煤油迅速燃盡,歪脖子樹上的火苗徹底熄滅,樹林重新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遠處一聲呼哨尖銳響起,周圍槍聲驟然停下,鬼子零星的射擊持續了幾下之後也沉寂下來。
寂靜的樹林黑暗無邊,殘餘鬼子在暗中不由都鬆了一口氣。黑暗是他們的天堂,這種環境對他們來說如魚在大海,他們自信可以輕易擺脫埋伏在黑暗中的那些對手。
又一聲呼哨,一陣震天的犬吠在黑暗中突然響起,鬼子們的自信瞬間被擊碎,幾十條獵犬從四麵八方撲了過來,狩獵開始了。
對於獵狗們來說,黑暗是它們真正的大海。漆黑一團的環境中,無論速度還是視力,殘餘的鬼子絕對比不上獵犬,特別是麵對為數眾多生性凶猛的獵犬時,特種兵也不行,手中僅僅有槍還遠遠不夠。所以,獵犬放出後起先還能聽到幾下槍響,接下來就隻有慘叫和犬吠了。
當獵犬狂暴的吠聲徹底平息下去的時候,密林中終於亮起了火把。柳世銘和二狗等人大步走向歪脖子樹。
以歪脖子樹為中心,在周圍找到了二十八具鬼子屍體。二狗急了,自己數得清清楚楚,鬼子小隊明明一共三十人,怎麼少了兩個?就在他準備帶人展開搜尋的時候,柳世銘攔住了他:“算了,留下兩個活的更好,讓他們回去報喪去。”說著,柳世銘一隻手暗暗指向樹上。
二狗頓時明白了,兩個漏網的鬼子肯定藏到林中的某一棵大樹上了。見他躍躍欲試還想搜索,柳世銘拉住他低語道:“放了他們,若沒人回去報信,怎能迅速把川上勇釣上鉤?”
釣川上勇上鉤?二狗有些納悶,躲都來不及哩!
看他滿臉疑惑,柳世銘撲哧笑了起來:“這裏不便細說,回去我給你慢慢講。”
大夥剛剛走到樹林邊緣,通信員小劉轉過頭去猛然對著樹林深處一陣大喊:“樹上的鬼子聽著——你們樹下有一封書信——我們首長說了——放你倆一條生路——離開的時候記著把信帶上——那是帶給川上勇的。”
二狗一聽大驚:“原來先生知道鬼子藏在哪棵樹上?”
柳世銘點點頭:“你放心,這倆鬼子死定了。”
“為……為啥?”
“以川上勇的心機,他能不懷疑書信是怎麼來的?”
“您是說川上勇肯定懷疑他倆被俘過?”
“正是。”
“他倆要不拿呢?”
“肯定拿,最多就是看完撕掉,然後回去瞎編,這需要足夠的聰明和絕對的冷靜。但是,隻要他倆打開信看,十有八九他倆舍不得撕掉,即使撕掉,他倆也會按信中的意思告訴川上勇,這就又回到剛開始說的問題上了。以川上勇的心機,他能不懷疑他倆所說的信息?”
“您在信裏寫了什麼?”
“秘密。”
回到山上,夥房裏已經準備好了晚飯,雞鴨魚豬牛羊全端上了桌,弟兄們可著肚皮一頓猛造,二狗匆匆啃了個烤羊腿,然後一口氣灌了一瓢涼水,急急忙忙去了柳世銘那裏。
柳世銘還沒開始吃晚飯,桌上隻擺了幾碟小鹹菜和兩小碗稀飯,他捧了一本《資治通鑒》,正就著飯桌上的蠟燭慢慢翻看。
二狗最佩服柳世銘這種大氣勁兒了,什麼時候都氣定神閑胸有成竹,從來就沒見他急過。即便親臨一線戰鬥,身上的衣服和頭上烏發永遠一絲不苟,儒雅的笑意時時向外傳遞出一種軒昂之氣。二狗明白,那是讀書養氣、經世曆練作養到骨子裏的一種境界。說白了,隻有讀破萬卷、行過萬裏、曾經滄海之人才能擁有這份淡定器宇,一般人想學根本學不來。像蠍子狐那種戲子,最多隻能曆練出個皮相,一到要緊三關就原形畢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