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川上勇帶著增援部隊趕到樟子穀時已是後半夜了,樟子穀一片世界末日景象。
川上勇陰沉著臉在基地滾燙的殘垣斷壁中轉了一圈,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鴨澤恒二郎準將。全身燒傷的花田秀吞吞吐吐告訴他,鴨澤將軍重傷昏迷,他手下大部軍官軍曹均在大火中失蹤。
川上勇明白大部失蹤一詞的含義,派遣軍司令部和鴨澤準將絕不會放過自己!他當即陷入世界末日來臨般的絕望之中,腦子裏一片空白,嘴裏不住地咒罵吉住良輔混蛋,罵大阪商兵草雞,罵花田秀廢物,罵派遣軍營房設計部的混蛋們鼠目寸光……
望著氣急敗壞、極度失態的川上勇,花田秀很理解他此時的心境。作為一個優秀的帝國軍人和著名武士之後,川上勇抱負遠大、熱情務實、有勇有謀、敢於冒險,假以時日必能在軍界揚名立萬大展宏圖,但這個人的運氣簡直太他媽背了!在章石窪子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之際突然功虧一簣全軍覆沒,眼下剛剛接掌聯隊準備施展一番抱負,卻又遇到這種誰也意想不到的爛事,此時樟子穀的後果絕不亞於章石窪子那次。
花田秀雖名義上是個日本軍人,卻一天也沒在日本呆過,大日本帝國那種瘋狂的軍國文化對他沒有任何影響,日本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個姓氏和一口日語而已,其內心深處對自己被大日本皇軍強征入伍一直耿耿於懷,常常有一種被日本侵略者抓了壯丁的感覺。說白了,他其實就是北平皇城根下一純種片兒湯貨,處世方式、思維邏輯和人生理念完全成形於老北平的市井之中,加之出身商賈之家精於算計,為人現實而油滑,什麼狗屁皇軍,什麼狗屁軍紀,在他眼裏都是狗屎。
從大火中逃得性命後,花田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替川上勇草擬了一份報告。在這份報告中,他把責任一古腦推到了昆部隊下屬的機運中隊頭上,說他們玩忽職守車輛操作不當而引發油料庫起火,繼而引起大爆炸等等。他非常清楚,隻有這樣嫁禍於人才能使自己免遭滅頂之災,其他任何借口都難逃軍法製裁。對於川上來說其處境也一樣。
但是,這份嫁禍於人的報告隻能先寫出來交給川上勇,如果先口頭征求川上的意見,川上勇是絕不會同意這麼幹的。而先寫出來就不一樣了,隻要一聲不吭交給他,讓他自己去讀去想,川上一定會默認。花田秀太了解這位川上哥們兒目前的處境和心理訴求了。
其實一開始花田秀並沒有嫁禍於人的心思,這種心思完全是被鴨澤恒二郎硬生生給罵出來的。鴨澤這個幹巴老頭天生一張臭嘴,當花田秀冒著生命危險帶人救火的時候,鴨澤揮舞著兩隻爪子跟在後麵抽筋似的咒罵威脅個不停,身邊還圍著一大幫子令人生厭的口罩鬼。
事情明擺著,眼下遭遇偷襲完全是因為二大隊的警戒出了問題,所以花田秀絕對不敢和鴨澤當麵頂嘴,他隻在心裏把鴨澤的祖宗十八代挨個兒操了一遍,然後又用意念把老幫菜的九族滅了一回又一回,誰知滅著滅著衝動的惡魔便開始獸血沸騰起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想辦法滅了這個老幫菜和他那幫手下,不但可以出了胸中這口悶氣,還可以順手把屎盆子扣他們頭上。
就在這時,一聲沉悶的爆炸響起,大地開始振顫。憑著豐富的戰場生存經驗,花田秀準確判斷出爆炸來自哪裏,他當即意識到:更大的災難即將來臨。於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打起飛腳便走。此時鴨澤正在那裏罵得起勁,他和他身邊那些個口罩鬼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即將降臨頭上。
花田秀與第一輪爆炸所產生的衝擊波擦肩而過,回頭再看,鴨澤老兒一夥已經被掀翻在地,還未等他們爬起身來,二次、三次爆炸產生的衝擊波便以毀滅一切的氣勢覆蓋了大半個基地。雖然鼻青臉腫渾身冒煙,看到這一幕,花田秀心裏頓如八戒吃了人參果,全身億萬個毛孔無一處不舒坦得要死。老天有眼啊!
接過花田秀的報告,川上看得很細、很慢,時不時停下來望著房頂發一會兒呆。直到看罷這份狗屁報告,川上一直沒有表現出任何要默許的跡象,隻坐在那裏一根接一根抽煙。
見他如此,花田秀一陣比一陣心慌,他比誰都清楚,若要讓這份報告成立,就必須幹掉鴨澤老兒一夥,這是首要條件。雖然同為大和子孫,自己和川上到底還是有些不一樣。丫吃生魚長大,爺喝豆汁兒長大,肯定不一樣!辣裏媽媽的,看來還得勸勸花崗岩腦殼的武士哥們兒,否則一旦他張口回絕,這事就沒得商量。
一番暗自計較,花田秀開始了小心翼翼地斟詞酌句:“老太監留下的警戒體係漏洞很大,這件事他有很大責任;基地的功能區域布局極不合理,派遣軍營房設計部門也有責任;我指揮不力,責任更大。但上峰沒人會聽您說這些的,歸根到底,最後的責任要讓您一人來承擔,這很不公平……”說到這裏,他停下來在川上臉上快速掃了一眼。
川上依然麵無表情,嘴裏大口大口地冒著煙。看得出來,此時他心裏的爭鬥很激烈。
花田秀繼續說道:“這件事情誰也預料不到,後果當然也非常嚴重,以您的人品和武德,我知道您一定會坦然麵對的。不過,支那有句老話叫‘大丈夫有所為而有所不為’,若因此事而去承擔不該由您承擔的責任就太不值當了,你的前程根本不是區區一個聯隊長所能限定的,您應該指揮千軍萬馬,縱橫天下建不世之偉業,將川上家族的光榮與夢想……”
還沒等他說完,川上勇忽然舉起手無聲地打斷了他,就這樣舉著手默然良久。大約過了五分鍾左右,川上淡淡問了一句:“昆部隊的幸存者情況怎樣?”
這五分鍾左右的等待對花田秀來說仿佛熬過整整一個世紀,由於川上這句話的語意跨度比較大,花田秀先是愣了一愣,緊接著便意識到川上的用意了。
花崗岩腦殼算是開竅了,這句話顯然是在點炮兒呢。花田秀禁不住心頭狂喜,哆嗦著嘴唇回道:“加上鴨澤恒二郎,他們的幸存者一共十三人,全部重傷,恐怕活不到明天早上。”說這話時,他給川上暗示了一把,讓他放心。實際上,他心裏此時已經知道該怎麼處理鴨澤恒二郎等十三個倒黴鬼了。
“既然昆部隊將士全體玉碎,那麼這份報告就要重寫,傷亡數據一定要準確。”說著,川上不動聲色將那份草稿遞回他的手裏。
川上的意思已再明白不過,一天的陰雲頓時散盡,花田秀的眼淚差點流了出來。隻要把那十三個貨一股腦做掉,這盆子屎尿便穩穩當當扣到昆部隊頭上了。
末了,川上簡單詢問了一下昨晚的戰況,然後長喟一聲道:“此前我們的注意力全在吉住身上,沒想到戴望山還隱藏了如此強悍的一支支那部隊!讓二大隊為昆部隊提供警戒非常不妥,現在看來,吉住良輔還是有點戰略眼光的。”
花田秀急著處理鴨澤一夥,此時哪還有閑心和他扯這類閑篇,急急忙忙應付道:“具體的情況完了以後可以找王黑虎、董香瑜幾個了解一下,他們清楚戴望山裏麵的一些渠渠道道,到時再作打算不遲。”
川上看出他的急不可耐,點點頭:“也罷,你先忙你的事情吧。”
聯隊設立的臨時救護所簡直是人間地獄,滿地的傷兵在場院裏打著滾哀號不已。在花田秀的特意關照下,昆部隊幸存的十三個倒黴鬼立即被安排到同一間臨時病房內進行搶救和治療,並抽出幾個醫護兵專門照料這一攤兒。
臨時病房內,鴨澤將軍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一直哇哩哇啦罵不絕口,花田秀忍著傷痛滿臉陪笑,一直試圖撲滅老幫菜心中的怒火。等清理包紮好十三個人的傷口,並全掛上輸液瓶後,花田秀立刻把幾個醫護兵叫去自己辦公室訓話,他千叮嚀萬囑咐,一定好好照顧鴨澤將軍和昆部隊這些傷兵,一定要想辦法醫好他們,他們都是皇軍的精英雲雲。
滿山野雞叫得天色大亮,紅彤彤的陽光射進了屋裏,花田大隊長終於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叮嚀和囑咐。醫護兵們腦子裏灌滿了花田大隊長的語重心長,匆匆趕回了病房。
醫護兵們驚愕地發現,輸液瓶裏已幹得透透的了,裏麵裝滿了看不見的空氣,從鴨澤等人靜脈裏回流到輸液管中的血液已然硬成了豬血豆腐。十三個倒黴鬼早被閻王爺爺超生到某個小白鼠肚皮裏當精英去了,剛好湊成一胎十三太保。
得到消息,花田秀一個箭步衝進了病房。鴨澤老幫菜硬邦邦躺在那兒,嘴巴張得黑咕隆咚甚為恐怖,空氣形成的大量氣泡在他心房內密集炸裂時造成的痛苦想必非常難以忍受,此時定格了的表情非常生動傳神。
看到這裏,花田秀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鴨澤橫二郎這個老幫菜肯定投胎做了北京填鴨,因為這老狗日的整日聒噪著一張老鴨嘴呱呱罵大街,即便死了都不忘記向人們展覽他那張茅坑似的嘴巴,一看就是一隻全身烤焦了而嘴殼子不爛的扁毛畜牲。
在花田秀的生花妙筆下,這次襲擊事件變成了一次事故。由於事故的“直接責任者”全都翹了辮子,派遣軍和旅團派來的事故調查組很快便從事故親曆者這裏得到許多有“有價值”的證明材料。此時二大隊官兵的整體榮譽感突然間全部迸發出來,那些“奸詐的商販”比他們的花田大隊長更擅長演繹和演戲,在他們的揭發下,昆部隊以前那些不為人知的“玩忽職守”和“層出不窮的事故”在這次調查中全部暴露出來。
即便如此,派遣軍還是對三十三聯隊相關單位和責任人進行了懲罰,川上勇被記大過一次,花田秀被貶回聯隊任參謀,第二大隊記團體大過一次。
招安之初,蠍子狐便把獨立營與董香瑜相互勾結的事情告訴過王黑虎,不料被王黑虎狠狠訓了一頓。後來兩人滾到一張床上之後蠍子狐又提過一次,王黑虎這次居然沒訓她,卻打著痞子腔含含糊糊回道:“寶貝兒,要是沒有這些遊擊隊,你我在日本人眼裏就沒有價值了,到時我們吃啥喝啥?董香瑜也一樣嘛。”
蠍子狐一來迷戀王黑虎雄壯的身坯和炕上不知疲倦的幹勁兒,二來見他和日本人花田秀關係很鐵,三來王黑虎很快便把她提到三十九團團長這個位子上,同時趙二的下場也令她不寒而栗,盡管她不甘久居人下,心裏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但目前王黑虎的風頭正健,自己根本無法與之抗衡,一番權衡拿捏後她便將此事悄悄壓在心底,再也不當著王黑虎的麵提及此事了。
由於三十三聯隊嚴密封鎖消息,外界隻知道昆部隊被一把大火燒了個一幹二淨,起因是昆部隊機運隊違規操作造成的。水火無情,老天有眼,世事難料,沒人在這件事上多想。
派遣軍處理意見甫一下來,川上勇大大地鬆了一口長氣,謝天謝地,塵埃終於落定。於是他急不可耐地把王黑虎及他手下一竿子招安軍官叫到了聯隊司令部,同去的還有三十五團團長董香瑜。川上勇開門見山,一開口便問起戴望山區的獨立營,並特意點名問到董香瑜和蠍子狐兩人頭上。
獨立營火燒董家老宅的事情當時在中離縣城傳得沸沸揚揚,估計日本人多少知道些風聲。此時猝然問起,董香瑜很有些措手不及,隻好含含糊糊說,也不是什麼獨立營,隻是一群從南京會戰中撤下來的國軍散兵,且是一群備補娃娃兵,連遊擊隊都算不上,雙方打了一仗後便再沒有接觸,現在的情況不得而知,估計早跑球的了。
蠍子狐很清楚王黑虎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於是便順著董香瑜編出的茬口繼續往下編,隻說當時在熊窩嶺確實駐紮過一支國軍娃娃兵,自己與其井水不犯河水從未有過交往和過節,自招安後自己忠心耿耿為皇軍服務,戴望山區的目前情況也不大清楚。
王黑虎則咬金截鐵地說,自己率部攻打戴望山各山寨的時候壓根就沒發現所謂的獨立營,估計此前早就跑了。
盡管三人的意思差不多,但花田秀還是從蠍子狐妖媚的桃花眼中看到了欲言又止。打發走這幾個人,他不禁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了川上勇。
川上勇頗有同感:“什麼備補兵,王黑虎一夥分明是在避重就輕。”
深入基地的這支支那小部隊戰鬥力非常強悍,隻有那些屢經戰陣且經曆過千軍萬馬的部隊才具備這種自信,別說什麼備補兵遊擊隊了,就是一般的支那正規部隊也很難做到這一點,所以他壓根就不相信王黑虎幾個人所言。但是,王黑虎以往對自己的忠誠他還是深信不疑的,而董香瑜曾被獨立營打得丟盔棄甲,他應該不會刻意隱瞞所掌握的情況,也正是這兩點又讓川上一時充滿了疑惑和遊移。
他不禁自言自語道:“為什麼他們要替支那獨立營遮遮掩掩?”
是啊,這三人之間素來矛盾錯綜,為什麼在這件事上突然又尿到一起?花田秀這個人精此時也有點犯迷糊:“養匪自重?不像!不過我覺得從蠍子狐這裏倒可以得到一些真實情況,她和王黑虎似乎有點同床異夢。”
“這叫欲蓋彌彰,他們或許以為大日本皇軍都是笨鱉!”最終,川上勇還是傾向於自己最初的判斷,於是憤怒突如其來,他有些不耐煩了:“先把他們擱到一邊,早上我已派山崎特別小隊進山去了。”
“這樣最好!”花田秀霎時明白了川上勇的意圖。山崎特別小隊實際上是聯隊諜報課下屬的一支情報小隊,擔負敵情偵察、滲透偷襲等特殊任務,有很強的活動能力。相信很快便能搜集到可靠情報。
末了,川上勇意味深長地看著花田秀說道:“據旅團剛剛發來的通報,派遣軍已經正式確認,吉住良輔在前往吳淞口的途中徹底失蹤了。”
“當初上峰不是懷疑他跳江自殺了嗎?早就有結論了,為什麼又發通報?徹底失蹤又是什麼意思?”
“徹底失蹤有兩層含義:第一,他已經死了,第二,他不是死於自殺。”
“難道已發現他的屍體?”
“沒有,若發現他的屍體,通報上就不用‘失蹤’一詞了。”
“那又怎麼肯定他已經死了?”
“吳淞軍港的海軍潛水員在水下清理一艘軍艦的渦輪推進器時,除了從渦輪葉片上卸下一條魚網外,同時還在魚網裏發現了一具奇怪的屍體。”
“奇怪的屍體?”
“對,屍體兩腿上的肉已被割光。由於此人的胡須特征,海軍懷疑他是帝國軍人,後經海軍醫院屍檢發現,此人是溺水而死。”
“我的天呐,那豈不意味著此人是被活活割肉之後才拋進江裏的?”
“正是如此!”
“這跟吉住良輔有什麼關係?即便是吉住良輔,那應該是半個多月以前的事情了,若死在江裏,吉住早就變成魚糞了,怎麼還能認出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