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天在吳士源的家裏住了一宿,聽吳士源講了很多新鮮事。這些事在我來說,好多都是根本無法想像的。吳士源已聽我說了一些。他對我十多年的與世隔絕的生活簡直是無法想像。吳士源說:“恨哥,十多年呀,就你們幾個人。在那樣的環境裏,你是怎麼過來的?”
我說:“在那裏很好呀。不像外麵,人與人之間一天到晚都是打打殺殺的,讓人過著每天都是提心吊膽的,有什麼意思?”
吳士源搖了搖頭。大概是對我以前的生活還是不太理解。但他對我流浪時的事卻很感興趣。我說我流浪時主要就在天橋的那一帶,天橋下的橋洞還是我以前的家呢。吳士源馬上就張大了嘴巴:“不可能吧,恨哥?以前我已在那裏住了好久好久喲。”
一問,才知道吳士源的小名原來是叫毛頭,竟還是從小和我在一起的一個夥伴。我異常激動,吳士源也表現得相當的興奮。他說:“恨哥,原來你就是小明呀。”
“小明”是我流浪時的名。
我們擁抱在了一起。我甚至還流下了淚。那晚,我們一直說到了天亮。
吳士源說當初我們幾個流浪的小夥伴有些已不在人世了,有些到別處流浪去了,現在在這個城市裏的,隻有兩三個。一個叫阿混的住在城北一處和他這裏環境差不多的房子裏,另一個叫王解的在這裏卻是居無定所。不過大家因生活所迫,來往都不是很多。他說如果有可能的話,過幾天專門去找他們一下,說是我回來了,大家聚一聚。我說那你有空時就去找找吧。
那晚我給吳士源上了一點金創藥在他身上的傷處。不過吳士源傷得也不是很重,全身傷處不少,卻大都是皮外傷。
第二天早上,我還沒起床,就聽到吳士源的屋子外有人在大聲地喊:“毛頭,毛頭!”
吳士源也還睡在床上。聽到叫聲,他翻了一個身,說:“誰呀,叫什麼叫!”
外麵那人說:“你還不起來,太陽都曬屁股了。那裏你還去不去?”
吳士源說:“不去了,不去了。我這裏來了人。”
外麵那人頓了一會,就說:“那你睡吧,我先走了。”
吳士源躺在床上,懶懶地說:“那好,你走吧。”
我問吳士源:“那人叫你幹什麼呢?”
吳士源閉著眼笑笑,說:“還能幹什麼,都是一些違法的勾當唄。”
“違法?”我有點吃驚了。
“就是到鐵路上去扒火車,從貨車車皮上向下掀貨。”吳士源頭也不抬地說。
“幹這行呀?大白天的能行嗎?”我問。
“有什麼不行?現在社會上都亂成這個樣子了,還有誰管我們這檔子事?不然我們吃什麼?”吳士源回答。
過了一會,吳士源起了床。他先到門外晃了晃,然後在水管下麵用冷水澆了澆臉。我也起了床,在吳士源家到處找臉盆。
吳士源看我的樣子,說:“恨哥,找什麼找?”
我說:“你的臉盆呢?”
吳士源看著我笑了,說:“什麼臉盆,我每天都是在水管下衝衝就行了。”
我說:“這麼簡單呀。”便也到了水管下,等吳士源衝完了,我也衝了衝。
衝完後,我問吳士源:“毛頭,你今天準備幹啥呢?”
吳士源想了想,說:“倒真的沒什麼事幹。這樣吧,恨哥,幹脆我帶你去找阿混和王解他們,你看怎麼樣?”
我說:“好呀。”
這樣,我就在吳士源的帶領下,去找阿混和王解。
阿混在城北,很容易找,隻用了半個小時,我們就把他找到了。阿混人也長得很高大,身體看樣子也還很好,不過就是身上的衣服不怎麼樣。他乍一看到吳士源,很是興奮,說:“毛頭,你這幾天幹什麼去了?怎麼老不見你的影子?”並一把抱住了吳士源。
吳士源馬上推開了他,將我拉了過去,說:“阿混,你看這人是誰?你還認識不?”
我帶笑站在了阿混麵前。我也沒想到阿混也長大成了這個樣子,一點都認不出來了。阿混也傻傻地站著,看了我半天,才對吳士源搖了搖頭,說:“不認識。”
吳士源哈哈笑了起來。他將我們兩個一把拽到了一起,說:“阿混,這就是小明呀。”
“小明?”阿混還是不太明白。
“就是從小與我們一起流浪的小明呀。”吳士源大聲說。
阿混終於反應了過來。他也一把就抱住了我,說:“小明,是你呀。我還認為永遠都見不到你了呢。”阿混人很高大,幾乎要比我高大半個頭,他一把把我抱住,我的整個身體就掩埋在了他的懷裏。阿混的手勁很大,一直把我往裏拉,憋得我都差一點喘不過氣來。
好在吳士源及時拉開了我們。吳士源說:“現在重見麵了,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再親熱吧。”
阿混有點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說:“對不起,小明,好久沒見你了,有點激動。”
我說:“我也是的。”
找阿混容易,找王解就麻煩多了。王解在城裏一直居無定所,沒有什麼固定的出入地方。吳士源帶著我和阿混,去了王解經常出入的幾個場所,卻都沒見到王解的影子。後來阿混說:“算了,不找了,有機會再來。”吳士源望著我,我說:“好吧,以後再找,反正我現在也還沒打算要走。”
在和吳士源他們一起找王解的過程當中,阿混還給我說了一個事。他說找一個王解就這麼辛苦,而當年那兩個找兒子的人不是更辛苦嗎?我說:“什麼找兒子?”阿混就給我說了一個故事,說是當年我被師父帶走後不久,就有兩個看似幹部身分的人來天橋一帶轉悠過,說是找他們的親人。那兩人一男一女,當時都好像三十多四十的樣子。那兩人說當初他們兩人曾到過這個城市做地下工作。在某一年,女的生下了一個男孩。但因剛生下孩子時,兩人被別人告密,無奈之下,他們在那小孩剛一生下沒幾天的時候,就將小孩托付給了天橋附近的一戶人家撫養,然後自己逃亡走了。後來解放了,他們就又回來,想找回自己的孩子。我問阿混:“那兩人後來找到了他們自己的孩子了嗎?”
阿混說:“找到什麼,都那麼多年了,當初他們托付的那家人早就不在天橋了。”
我問:“他們就沒有再找嗎?”
“找了。”阿混說,“不僅找了天橋附近,甚至連我們這些天橋上的流浪兒都問了。”
吳士源說:“當初我也看到他們找了。他們找人的那般辛苦勁頭,就像今天我們找王解一樣。”
阿混笑著說:“那可比我們找王解麻煩多了。你沒看到,當初那女的是邊找邊哭,邊哭邊找。那男的一個大男人,臉上也是一直都掛著淚,看著讓人覺得怪可憐的。”
我感慨道:“也是呀。”
過了一會,我又問:“難道那兩個找兒子的當初就沒有說過他們的兒子身上有什麼特征嗎?”
“好像是有。”吳士源說,“那兩人說當初他們將兒子托付給別人的時候,似乎在小孩的身上掛了一個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我問。
“時間長了,我已記不得了。”吳士源回答。
正在這時,大街上一群手臂上戴著紅袖章、胸前別著紅徽章的紅衛兵又過來了。我們隻看到大群大群的人在往前走著。特別吸引眼球的是,最前麵的一個紅衛兵手裏還拉著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竟係在了一個老者的脖子上。一群人在後麵喊著什麼口號,還不時向著那老者吐著口水。老者大概都有五十好幾了,頭上明顯地有了一大片禿頂,剩下的頭發也大部分呈花白狀。他一邊不停地躲著不斷向他身上飛過來的口水,一邊在向牽著他脖子上繩子的紅衛兵低聲哀求著什麼。我腰間的無名又發出了一陣“嗡嗡”聲。我伸過手,反手抓住無名,想把他撥出來。這時,一隻手抓住了我撥劍的手。我回頭,看到是吳士源。
吳士源對我擠了擠眼,又將我的手從劍鞘上拿了下來。我看著阿混,阿混的眼睛都要差不多冒出火來了。
這時,一個紅衛兵突然衝了上去,一腳把那老者踢倒在了地上,又馬上在跌倒在了地上的老者身上加上了一隻腳,然後麵對後麵的一群人,大聲叫喊:“這是大反動權威!我們今天要鬥死他!”
然後,他又將老者從地上拉了一下,讓他挺直上半身坐在地上。接著,紅衛兵們在老者周圍圍成了一圈,就馬上用木棍、木刀朝他身上、頭上砍殺。突然,一個紅衛兵喊了一聲:“這老東西的頭破了,流血了,他媽的太嫩!”這個流血了的“老東西”真的流血了。鮮血從他的頭頂上一串串沁出,順著他的額角和臉頰,流進了衣領遮掩下的脖子裏……
但老者沒有揩去額角上的血跡,他的臉色煞白,眼睛在鏡片後閃動著異樣的光。
在大街上批鬥了一會兒,紅衛兵又將老者拉了起來,繼續押著他前進。吳士源向我遞了一個眼色,我們幾個便都跟在這一大群的紅衛兵身後,想看看他們到底想把老者押到什麼地方去。
走了一會兒,到了一個大院,那裏的紅衛兵更多,乍一看有好幾百人。裏麵走出一個帶頭模樣的人。我一看,天呀,這不是那天在飯館吃了飯沒給錢的那個高瘦青年嗎?但他卻好像並沒有看到我,而是馬上接住了押人的那幫人。他說:“反動權威帶到了嗎?”
那牽著老者的人立刻敬了一個禮,說:“報告老大,帶到了!”那人也馬上還了一個禮,說:“那好,我們的批鬥會現在就可以開始了!”說完,他轉身走到大院中間,走上院中間搭著的一個大台的中央,然後喊:“把反動權威帶上來!”
老者就又被帶到了台上。但這次他卻連站的權利都沒有。他一上台,就有幾個紅衛兵強行按住他,一個紅衛兵猛地向他的一個膝蓋踢了一腳,他的身體就“砰”的一聲,跪在了台上。而在跪的同時,還命令他手中必須舉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幾個大字:“反動學術權威!”
老者一上台,台下的人就立刻沸騰了起來。皮帶、拳頭、皮靴和雨點般密集的唾沫打向老者。紅衛兵向老者提出了幾個問題,似乎很帶有挑釁性,我雖然都聽不懂,但老者卻都冷靜地作了回答。然而,這些冷靜的回答,似乎更加激怒了紅衛兵,招致來的卻是更殘酷的肉體折磨。皮帶、拳頭、皮靴和雨點般密集的唾沫更加猛烈地向他的身上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