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1 / 2)

(新加坡)尤今

家裏有一本相簿,貼滿了年代久遠,卻依然保存得極好的照片。

照片裏的那個少女,青春靚麗。漆黑發亮的頭發,長可及肩;長長的丹鳳眼,隱隱含笑。她穿著時髦的泳衣,倚在遊泳池畔的欄杆上,稀疏的陽光在她臉上翩翩起舞;她身穿緊身格子長褲,騎著腳踏車在馬路上奔馳,黑亮的長發在風裏飛揚;穿著圓領細腰的大花裙,她側身坐在如茵的草地上,笑容燦爛得勝過周圍姹紫嫣紅的鮮花。

照片中的這位少女,如今已經65歲了。她就是我的母親。

結婚之前,沒有人相信母親能吃苦。外祖父是怡保數一數二的富商,擁有一座占地極廣的雙層大宅。雖是富商,但外祖父全無庸俗的銅臭味。相反,家裏四處飄溢著音符和書香。

天生聰穎的母親,在這種優越的環境裏,逐漸長成一名極為優秀的女性。她靜如處子,動若脫兔;入水能遊,出水能彈(鋼琴)。她不但通曉中英雙語,而且能寫一手好文章。

1945年,被譽為“抗戰英雄”的父親,在拜訪怡保僑領外祖父時,看到了坐在廳裏為外祖父處理文件的母親。

從此,外祖父那座大宅就變成了一塊強力磁石,每天傍晚,父親一定準時報到,風雨不改。終於,成功俘獲了美人心。

婚後的生活,時而安定,時而坎坷。父親曾與朋友在一個叫“和豐”的地方開采錫礦。然而,由於所投資的那一大塊土地所含錫米很少,那幾年的辛苦便付諸東流了。

我出生時,父親已是個小酒鋪的店主了。小小的酒鋪裏,訪客川流不息,但是,這些訪客往往談酒不買酒,他們討論文化、政治、社會、理想,每每盡興而歸之時,生性慷慨的父親便把一瓶瓶酒送給客人。這種“慷慨”的經營方式使小酒鋪的赤字越來越大,最後,不得不關門大吉!

這時,一向熱衷於文化事業的父親,興致勃勃地辦起報紙來,報紙取名為《迅報》。

籌辦《迅報》期間,家中更是拮據不堪。我們住在一間無電無水的茅屋裏,屋外雜草叢生、蠅蚊飛繞,一條邋遢小河,日夜不停地在屋外嗚咽抽泣。

有三個稚齡孩子,母親的家務似乎永遠也做不完。婚前那一雙保養得極好的手,粗糙了,起泡了,生繭了。童年裏記得最為清晰的一個畫麵是:穿得極為樸素的母親,蹲在地上,用竹枝紮成的掃把,細細清掃地上的汙水。

那一年,農曆新年近在眉睫。可是,米缸卻有斷炊之憂。深夜,爸爸還在外麵奔波張羅。母親煮了一鍋極稀的白粥,三個孩子狼吞虎咽。母親坐在桌旁,雙眉微蹙,一聲不響。她麵前的那碗白粥,沒了熱氣,冷冷的、白白的、圓圓的一團,好似一張被抽離了血色的憂傷的麵孔。遠處,隱隱傳來煙花爆竹的聲響,稀稀落落的,好像星星點點的喜氣,可是,這喜氣是摒絕在我家門外的。好不容易等到父親回來了,兩個人對視時沒有一點表情。

外祖父對於女兒困窘的境況並不是視而不見的,可是,母親的傲骨卻使她不肯接受任何來自娘家的接濟。而看重情操的父親,對於金錢的概念始終很淡薄。夫妻二人打定主意,齊心協力,咬緊牙根度過這一段蕭瑟寒冷的黑暗期。

在貧窮的日子裏,為三餐營營碌碌的母親,精神生活卻是極其豐富的。她為父親的《迅報》寫長篇連載小說,筆觸細膩,情節曲折,擁有不少忠實讀者呢!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母親低著頭在沾著油跡的木桌上寫作時那美麗絕頂的神情。煤油燈閃爍不定的火苗映照在格子稿紙上,好似無數小精靈在翩翩起舞,母親嘴角含笑,整張臉的輪廓顯得格外柔和。在這個全神貫注投入寫作的時刻,她不是母親,不是妻子,她是她自己,一個完完全全的自己。

除了創作,母親也翻譯外國的文稿。她對語文,有著強烈的興趣,數十年來,不論處於順境還是逆境,她都不曾放棄閱讀。常常涉獵英文雜誌報紙,這使她有了極好的英文基礎,因此,從事翻譯工作,得心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