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2 / 2)

文化事業,是寂寞的。父親創辦的《迅報》,在苦苦支撐了三年之後,因為曲高和寡而關門大吉了。

這時,父親決定離開怡保,南下新加坡另謀發展。下這個決定時,家中的老幺剛出生不久。母親在初生嬰兒不斷啼哭的煩亂裏,在兒女無休止的吵鬧中,保持著高度的鎮定,有條不紊地把行李一件一件地整理好。

1958年,我們一家告別了淳樸美麗的故鄉怡保,來到了當時繁亂而不繁華的新加坡,在偏遠的火城,租了一個房間,一家六口擠在一起住。

在父親哥哥的協助下,初到異鄉的父親當起了建築承包商,早出晚歸,辛苦拚搏。

母親呢,足不出戶地照顧四個孩子。外麵的花花世界,她連看一眼的興趣也沒有。鄰居的東家長、西家短,她充耳不聞。柴米油鹽醬醋茶、尿布桌布窗簾布,是她生活的全部。寫作與閱讀,成了與她毫不相幹的另一回事。

在那段日子裏,我曾是母親眼中的刺蝟。有一回,我受了責罵,鬧了情緒,足足幾天,不和母親講話。晚上,她一邊擦桌子,一邊歎氣,說:“我是你母親呢,怎麼說幾句就當我是仇人?”

我抬眼看她,就在明亮的燈光下,我看到她頭上居然閃出了幾根刺目的白發,眉眼處也生出了幾道惹眼的皺紋。

我很震驚。母親居然有白頭發、有小皺紋了!“對不起”悄悄地在心底說了千遍萬遍,可就是說不出口。

上了大學,我忙著適應新生活、結交新朋友,就算是周末也好似蜻蜓點水似的,輕輕回家打一轉,又飛出家門,去外麵廣闊的世界裏尋找無拘束的快樂。

這時,父親的事業已經有了很好的發展,生活過得很寬裕。孩子又一個個長大了,母親有了可以隨意外出看戲購物的時間、自由和經濟能力,可是,她依舊足不出戶。她每天窩在家裏,彈鋼琴、讀書報、看電視、聽音樂。這些,原都是她生活裏的最愛,可是,生命裏有很長一段時間為生活而苦苦掙紮,她默默地痛苦地把它們都一一放棄了。現在,終於有了重溫舊夢的機會,她當然緊緊地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來盡情享受了。

母親偶爾外出,也是為了重拾青春期間曾有的快樂:她去遊泳。盡管“荒廢”了很多年,可是,她的泳術不曾生疏。一跳進蔚藍的池水裏,她便化成了一條靈活的魚,自如地從一頭遊到另一頭。整個遊泳池的水,好似感染了她的快樂而輕快地蕩漾著。有時,親戚從外地來訪,大家一起到馬林百列公園去野餐。這時,母親便會租一輛自行車,在草地中央的羊腸小道上飛來馳去。

我大學畢業那一年,五十餘歲的母親“自動請纓”為我謄抄十幾萬字的畢業論文。伏在閃著亮澤的花梨木桌上,母親專心致誌地把秀麗如花的字一個一個嵌入纖細的格子裏。

去年,當上了專科醫生的弟弟把父母親都接到英國去住了。母親寄來了很多照片:在倫敦大橋下的、在蠟像館與伊麗莎白女皇合攝的、在泰弗加廣場讓鴿子站在肩膀上拍攝的……全都神采飛揚。

在給我的信裏,她說:“幾十年來,都活在瑣碎的家務中,就像是套在一個固定的模式裏,很膩煩。現在,來到了美麗的倫敦,過著不必為瑣事煩心的生活,我好像又回到了青春期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裏。這些年以來,養兒育女的艱辛,一言難盡;但是,在舒適的晚年裏看到孩子們事業有成,那種滿足感和成就感,也是我難以描繪的。”

然而,母親的“滿足感”和“成就感”,是她押了一生的歲月換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