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謝遼沙!”我對他說,“你為什麼來這一手?”
“這很好啊!……今天我險些兒把骨頭跌斷了,我都沒有哭。”
“是的,這是實情,”我暗自沉思,“伊林卡隻不過是個好哭的家夥,而謝遼沙才是個好漢……他是個多麼了不起的好漢啊!……”
我並沒有考慮到,那個可憐的男孩所以哭,很可能不是因為肉體上的痛苦,而是因為他想到,也許是他很喜歡的這五個男孩,竟會無原無故地串通一氣來憎惡人,欺侮他。
我簡直無法說明我的行為是多麼殘酷。我為什麼不走上前去,保護他,安慰他呢?
我一看見一隻從巢裏被扔出去的小烏鴉,或者一隻被扔到籬笆外的小狗,或者被小廚子捉去做湯的一隻母雞,就會哽咽著大聲哭泣,現在把那份同情心丟到哪兒去了呢?
難道由於我對謝遼沙的愛和想在他的眼裏顯得跟他一樣勇敢的願望,這樣美好的感情就被窒息了嗎?這種愛和想充好漢的願望畢竟是不值得羨慕的啊!它們在我童年的回憶上留下了唯一的汙點。
幼年二十 賓客盈門 根據飯廳裏引人注目的不平常的忙碌,根據客廳和大廳裏我早就熟悉的全部物件都增添了一種新鮮和喜慶色彩的燦爛光輝,特別是根據伊凡·伊凡內奇公爵不會平白無故派來他的管弦樂隊,根據這種種事實來判斷,預料晚上會賓客盈門。
一聽到路過的車輛聲,我就跑到窗口,把手放到太陽穴和玻璃上,懷著急不可耐的好奇心向外張望。暮色蒼茫,最初看不見窗外的一切景物,後來才漸漸分辨出來,正對麵,那家早已熟悉的小店鋪點著一盞燈;斜對麵,是一幢大房子,樓下有兩扇窗子露出了燈光;街道中間,有一輛載著兩個乘客的弩馬拉的馬車,或者一輛緩步回家的空四輪馬車;終於有一輛轎式馬車趕到我們家門前,我完全肯定這是伊文家的人,因為他們答應早一點來;於是我就跑到前廳去迎接他們。然而,這不是伊文家的人,從打開車門的、穿著號衣的仆人的胳臂後麵,出現了兩個女人:一個身材高大,身穿貂皮領的藍色大衣,另一個嬌小玲瓏,全身裹在綠披巾裏,從技巾下麵隻露出她那穿著毛皮靴的小腳。她們絲毫也沒有注意到我在前廳裏,雖然我認為這兩個女人進來時對她們行禮是我的義務,那個嬌小的默默地走到高大的女人旁邊,就站在她的前麵。高大的女人把包住嬌小的女人的整個頭部的披巾解開,解開她的外衣,當那個穿號衣的仆人接過這些東西,脫掉她的毛皮靴子的時候,裹得緊緊的那個女人變成了一個十二歲的美麗姑娘,她穿著一身短短的敞領薄紗衣服,雪白的褲子,小小的黑鞋。她的白脖頸上圍著一條黑天鵝絨的帶子;她長著一頭深棕色的望發,前麵的鬈發和她的美麗小臉非常相稱,後麵的鬈發和裸露的肩頭又那樣相稱,因此不論任何人告訴我,就是卡爾·伊凡內奇親口告訴我說,頭發這麼鬈曲是因為一清早就用一片片的《莫斯科公報》卷起來,而且用很熱的火剪燙過,我也不會相信。好象她生來就長著這麼一頭鬈發似的。
她臉上令人驚異的特點是她那大得出奇、半睜半閉的鼓眼睛,這雙眼睛同她的小嘴形成奇異而悅目的對比。她的嘴抿著,她的眼神非常嚴肅,從她的整個麵部表情看來,使人不能希望她會露出笑容,也正因為如此,她的笑容就更加迷人。
我極力不引起人們的注意,溜到大廳門口,我覺得必須踱來踱去,裝出一副正在沉思、完全不知道客人們到來的神情。當兩位客人走到大廳中間的時候,我仿佛醒悟似的,並腳行了個敬禮,告訴她們外祖母在客廳裏。瓦拉希娜夫人和藹地對我點了點頭,我很喜歡她的麵孔,特別是因為我覺得她同女兒索妮奇卡的相貌十分相像①。 ①索妮奇卡:索菲亞的小名。
外祖母看見索妮奇卡好象很高興,讓她走近一些,理了理耷拉在她前額上的一綹鬈發,聚精會神地端詳著她的麵龐,說:“Quelle charmante enfant!”①。索妮奇卡微微一笑臉上泛出紅暈,顯得勝麼嫵媚動人,我望著她,臉也紅了。 ①“Quelle charmante enfant!”:法語“多麼迷人的孩子!”
“希望你在我家裏不會感到無聊,我的寶貝,”外祖母說,托起她的下巴。“盡情取樂和跳舞吧。我們已經有了一位小姐和兩個哥兒了,”她對瓦拉希娜夫人補充說,用手摸了我一下。
這種親近使我非常愉快,因而又臉紅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羞怯心情在不斷增長,而且聽到又有一輛馬車到來的響聲,於是我認為該退出去了。在前廳裏,我見到柯爾納科娃公爵夫人帶著她的兒子和難以想象的一大群女兒來了。她的女兒們長相都一樣,很象公爵夫人,很難看,因此一個也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在她們脫大衣和摘皮圍巾時,她們忽然一起尖聲尖氣地說著話,亂作一團,笑著什麼事情,大概是笑她們有那麼多人。艾堅是個十五歲模樣的男孩,身材高大肥胖,麵容枯瘦,眼睛下麵是發青的塌眼窩,按年齡說,手腳都嫌太大;他舉止笨拙,嗓音難聽,忽高忽低,但是好象非常自鳴得意,我想,這大概就是挨樹條抽打的那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