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在她向極樂世界飛升時,她的美妙的靈魂會悲哀地望一望她把我們撇下的這個世界;她看到我的悲哀,憐憫起來。於是含著聖潔的憐憫的微笑,愛憐橫溢地降到塵世,來安慰我,祝福我。
門咯吱一響,另一個來換班的誦經員走進大廳。這個聲音驚醒了我,湧上心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我既沒有哭,而且以一種根本不會令人感動的姿態站在椅子上,那個誦經員可能認為我是個冷酷無情的孩子,由於憐憫或者好奇才爬上椅子;於是,我畫了個十字,行了個禮,就哭起來。
現在回憶我當時的印象,覺得隻有那種一刹那間的忘我狀態才是真正的悲哀。喪禮前後我不住地哭,十分悲傷,但是我羞於回憶這種悲傷的心情,因為這裏麵總是混雜著一種愛麵子的感情:有時是希望顯示我比任何人都哀痛,有時考慮我對別人發生的作用,有時是一種無目的的好奇心,使我觀察起米米的帽子或者在場人們的臉。我輕視自己,因為我沒有體驗到一種純粹是悲哀的心情,於是就極力隱瞞著不讓其他任何人知道;因此,我悲哀是不真誠、不自然的。況且,一想到我自己是不幸的,就感到一陣愉快,極力要喚起不幸的意識,這種自私的情感,比其他的一切更甚地壓製了我心中真正的悲哀。
在極度悲哀之後往往如此,我平靜地酣睡了這一夜。當我醒來時,我的眼眶裏幹涸無淚,神經也十分平靜。十點鍾叫我們去參加出殯前的祭禱。房間裏擠滿了家仆和農奴,他們都眼淚汪汪地來向女主人告別。在喪儀中,我大哭了一場,畫了十字,深深地行了禮,但心裏並不曾祈禱,而且相當冷淡;我隻關心他們給我穿的新的小燕尾服腋下很緊,我在盤算跪下時怎樣不要把褲子弄得太髒,並且偷偷地打量所有參加儀式的人。父親站在棺材頭上,蒼白得象張白紙,分明好容易才忍住眼淚。他那穿著黑燕尾服的高大身姿,他那慘白的富於表情的麵孔和在他畫十字、行禮時用手觸地,從神甫手中接過一支蠟燭,或者走到棺材跟前時的那種象平時一樣優雅而穩重的舉動,都是極其動人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喜歡他當時能顯得這麼動人。米米靠牆站著,好象快要倒下去似的;她的衣服皺成一團,粘滿絨毛,帽子也歪到一邊;哭腫了眼睛通紅,頭不住搖晃;她不住地用令人肝腸寸斷的聲調哭泣,一直用手帕和手捂著臉。我覺得,她這麼做是為了遮住臉不讓旁人看見,好假哭一陣以後休息一會兒。我記得前一天她對爸爸說,媽媽的逝世對她來說是一種她根本經受不起的極其可怕的打擊,媽媽的逝世奪去了她的一切,這個天使(她這樣稱呼媽媽)臨終也沒有忘記她,並且表示願意永遠保障她和卡簡卡的未來。她講這話的時候痛哭流涕,也許她的悲哀是真誠的,但是這種感情並不是絕對單純的。柳博奇卡穿著一件綴著喪章的黑衣服,滿麵淚痕,垂著腦袋,偶爾望一眼棺材,這時她的臉上流露出的隻是一種稚氣的恐懼。卡簡卡站在她母親身邊,盡管哭喪著臉,卻象往常一樣紅潤。性情開朗的沃洛佳在悲哀的時刻也是神情開朗的:他有時沉思地站著,眼睛盯著什麼東西,有時他的嘴突然歪斜起來,於是他趕快畫個十字,俯首行禮。所有參加喪禮的人,我都覺得難以忍受。他們對我父親所說的安慰的話,如“她在天上更美滿”,“她不是為塵世而生的”等等,都引起我的一種惱怒的心情。
他們有什麼權利談論她和哭她呢?他們有的人提到我們時,管我們叫孤兒。好象他們不提,我們自己就不懂得沒有母親的孩子被人家這樣稱呼似的!他們好象很喜歡帶頭這樣稱呼我們,就象人們通常急著搶先稱呼新娘子為madame一樣。① ①madame:法語“夫人刀”。
在大廳遠遠的角落裏,跪著一個屈身弓背、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幾乎是躲在餐室敞著的門後。她合著手,舉目望天,她沒有哭,隻是在祈禱。她的心靈飛到上帝身邊,請求上帝把她和她在世界是最愛的那個人結合在一起,她確信這一點不久就會實現。
“這才是真正愛她的人!”我心裏想,開始問心有愧起來。
追悼會結束了;死者的臉沒有蓋上,所有參加儀式的人,除了我們,都挨次到棺材前去吻她。
在最後去向死者告別的人中有一個農婦,她懷中抱著一個五歲模樣的漂亮女孩,天知道她為什麼把這個女孩抱來。這時,我無意中把濕手帕掉在地上,正要去拾;但是我剛彎下腰去,一聲充滿恐怖的可怕的慘叫使我在吃一驚,即使我活到一百歲,也忘不了這個喊聲;我一想起來全身就不寒而栗。我抬起頭,隻見那個農婦站在棺材旁的一張凳子上,吃力地抱住那個女孩,女孩揮動著小手,吃驚的小臉向後仰著,瞪著眼睛凝視著死人的臉,用一種怕人、狂亂的聲音哭號起來。我哇的一聲哭出來,我想,我的聲音比使我大吃一驚的那個聲音還要可怕,於是,我就跑出屋去了。